故乡的河

2023年03月03日

惟耕

在故乡有一条小河,它一直在我的记忆深处流淌着。这条河没有名,在古老与闭塞的山村里,我的祖上从未想到为这条小河起上一个动听的名字,只习惯性地称它前河沿儿。

前河沿儿,准确地说是穿过村庄的河水和两岸的坡地、矮房、石墙、石井、花鸟鱼虫的总称。河面很窄,河水弯弯绕绕从村东头进来,又在村西头流出,在未出过远门的老人印象中,它就如一位走街串巷的货郎,没人知晓其姓甚名谁,去向何方。

我的家,就在河北沿,上了崖头就是。

我的第一声啼哭,正是在婆婆丁开花一片蜡黄的时节回荡在前河沿儿的。三间由不规则的石头垒成的茅草屋,只有地基没有起高的院墙,根本挡不住我初为人子的欢唱声。

农历二月,雪融冰消,是一年之中河水最清亮的时刻。父亲用两只陶罐从河里担回水,烧热,给我接生的奶奶用它洗净我浑身的血痕,递进娘的怀里。外面叮咚的河水,在我耳边奏响朴实的山乡童谣。

从我祖先在这片挂在山腰里的土地上采石筑屋、开荒种地的那一刻,几百年来,前河沿儿仿佛就是一个宽阔的温暖的怀抱,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儿孙。我的孩提时代,就是在这怀抱里钻来钻去,恣意地生长着。

在我的记忆里,我家南墙根儿有一棵齐腰粗的杏树。爬到树杈上,我家崖下前河沿儿里飞舞的蝴蝶、跳跃的青蛙、甚至从河水里爬到石头上晒盖的螃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跺鳖影,跺鳖影,跺得鳖影不吱声。”这是我刚刚学会走路,才牙牙学语的那个冬天,大姐二姐教我的一首简短的童谣。为了驱寒,在前河沿儿那一小片平整的酥石滩上,阳光底下,我们哈着白白的热气,重复着这句童谣,彼此欢快地追逐着对方的影子。

玩到高兴时,总会传来崖上娘的呵斥声:“轻点儿跺!这得多少棉鞋呀?!”

是的,有多少个寒冷的夜晚,等我们钻到被窝里,煤油灯下,娘把我们的棉鞋露出来的破洞,一针针缝补起来。第二天,我们又穿上它,跳到崖下,继续着“跺鳖影”的游戏,乐此不疲。

“桃花开,杏花落,不冷不热正好过。”春燕衔泥的时节,柔和的南风在前河沿里酝酿一场花事,父亲则和他的兄弟们开始了一年的农事活动。闲置了一冬的独轮车,就吱呦吱呦地从河边上进进出出,把全年的希望推送到酥软的土地上。

大姐已经跟着父亲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了,大哥、二姐也跨过小河,到西南场的学屋里念书,我就领着弟弟在河边的树林里玩耍。偶尔发现刚露出嫩芽的杏树或桃树苗,就会很兴奋地抠出来,郑重其事地移栽到河边的空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四周插上树枝,把树苗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

看来,我确实不是一个做事能轻易成功的人。在18岁以前,每年我都会栽上两三棵,然而直到我离开山村,前河沿儿的桃李杏树每年按时盛开,但没有一棵是我栽活的。那么多年,反倒是我扼杀了几十棵无辜的幼苗。

村里的学屋离我家不远,跨过那条河就能过去。

第一天入校,是大爷家小青姐姐领我去的。那时是旱季,只需踮着脚尖,踏着几块露出水面的石头就可以走过去。可山村的雨季,说来就来,一场透雨可能就是一场山洪。河水上涨的时候,每次过河,都是小青姐姐拉着我的手,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河水里试探着慢慢蹚过。

我那时学习比较用功,成绩也如父母所愿,娘好像在黑夜中看到了一丝光亮。父亲就牵着我的手,傍着小河逆流而上,走出村庄,去到了小河的源头——东山汪。

在东山上,东山汪是一个“丫”字形的山谷。繁茂的板栗树下,一南一北两股清流,汇集到一起,形成水汪。汪满,水就沿着曲曲拐拐的沟壑,一路欢歌,穿过我的村子。站在东山上眺望,河水像一条洁白的玉带,逶迤地伸展着,最终消失在我目光触及不到的远方。

这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俯瞰这条河,也是第一次把目光揉在河水里流淌到外面的世界。

九月,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月份。河水很浅,穿上嫁衣的大姐,坐在刚刚卸下秋粮的独轮车上,车轮蹚过河水。少不更事的我,分明看见大姐的泪水滴落在旋出涟漪的水面上。

秋风很凉。在我异地求学的日子里,二姐也穿上嫁衣,在秋风的陪伴下,同大姐一样,蹚过清凉的河水,去到了属于她的另一个村庄。

九月,婆婆丁的种子早已成熟。背上单薄的行囊,我告别前河沿儿,顺着水流的方向,走出山村,就如一粒随风飘散的种子漂浮在水面上,去独自寻找我曾经融入河水中那一瞥远去的目光。

故乡的小镇坐落在山区与平原的交会处。河水自我们村子下来,一路跌跌撞撞,出了山口,到了镇上,就变得平缓温和,河道也宽了很多。

小镇依山傍水,物产自然就丰富得多。古朴而闻名乡野的峤山大集,就建在山下河道的南岸,每逢农历的三、八,南来北往的商贾云集于此,车水马龙的景象,不亚于一座城。

平日里,我们很少到镇上去,只有到了年关赶年集的时候,才有机会去。坐上父亲的独轮车,一边是弟弟,一边是我,沿着河边的山路,去感受与山村大不一样的小镇风光。河水已经结冰,冰面上玩捻捻转的小伙伴,把牛皮鞭子抽得啪啪作响。到了集上,我看着车子,父亲带着弟弟去置办年货。回来的时候,往往每人都有一份用纸包了的猪头肉和一块莒县大饼。父亲有时也带我们到羊肉锅摊上,给我俩一人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

袁公河在我最初的印象中,是一条离我家最近的有名字、有史书记载的河流,是沭河上游最大的一脉水系。令我欣喜的是,袁公河、沭河正是我苦苦寻觅的,与前河沿儿血脉相连的那条河。

河水载着我,离开小镇,偏西北方向一路前行,与道沟河水短暂地相拥后,携手注入袁公河。河水再一路南下,在莒县小城的北部投入沭河的怀抱。

“春草连塘,和风绕廊,几枝红杏,万树绿杨,燕双飞而试剪,莺百啭以流黄。”“栗叶渐黄,枫林半霜,桂花已蕊,菊影自芳,寄远怀乎千里,盼雁仰乎一行。”孩子们稚气的童音中,我似乎能真实地感受到170多年前沭河两岸的壮美景色。

清澈的水面上,一艘颇为精致的折纸船缓缓地从上游漂过来,打了一个旋,又缓缓地向下游驶去。纸船的一侧,写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多年前,我的眼睛就花了,已难以辨识字的内容。我猜,该会是那位投放纸船的孩子的学校、班级和名字吧?或者是他(她)的美好的愿望?也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一条古老的河,水路十八湾,日夜流淌着不息的歌儿,望不尽这春色柳如烟,沭水悠悠天蓝蓝哟……”一首《沭河谣》,忽然让我联想起故乡的那片水土,还有东山汪里那一双双望向远方、充满好奇的眼睛。

归去来兮。

眼前的村庄,已不是记忆中的山村,故乡的河流也不再寂寂无闻。

在距离村西头约五六百米的河边与乡村公路交界处,竖立着一块公示牌,“曲柳河”三个猩红色的大字,耀眼夺目。

从东山汪到袁公河,这一段默默无闻的小河,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曲柳河。

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古已有之,还是今人在勘查统计河流的时候重新命名的,但“曲流拐弯”这个词,却是莒人在形容小路、河流多弯时常用的一句土话。曲柳是一种观赏树,在老家的山村里从未耳闻目睹,但作为谐音用在一条河上,倒是十分贴切,也富有意境。

年迈的父亲带路,我们漫步于村里整齐的红砖、灰瓦、绿树之间,高兴之余,我似乎有点失落,曲柳河源于山村的前河沿儿,在新农村建设中已遁形为一条人工暗河。

许是出于对前河沿儿那份特有的感情,或是对远方亲人的想念,人们还是保留了其中十几米的一小段。被风雨冲刷了千百年的青石台、山村里独有的碎石墙,依然保留着它的原貌。翠绿的莎草、各色的蜻蜓,仍然在春风中摇曳飞舞,一如当年。那些远行归来的游子们,站在新时代的小广场上,站在石碾旁,就可以俯视它,触摸它。

我终于把这条河完整地贯穿起来,也有幸把它各个河段的名字镌刻在那个名叫莲花的山村历史上。

其实,我更喜欢那个古老的称谓: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