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民

立春后，风往高处走，天有些暖了，季节忽然就温柔了。天高地迥，春阳夸奖着自己的存在，在灰蒙蒙的各处刷一遍温度，地里的热气慢腾腾地醒来，不过，寒风忘不了返场，声嘶力竭地刮它几次，把地刮个干透，把天刮净，这叫春风不刮，芽儿不发。风够厉害，空气干燥，又赶走了春天的雨意，使春雨贵如油，亟需耕种的农人，不免天天期盼春雨。

忽一天，好端端的亮丽天空忽地暗了，空中弥漫了透明的云。没有风的搅拌，云静悄悄集结，在日落时分，说厚就厚实了。春雨就很听话地选择在夜间润物了。在混凝土钢筋的包裹里，几乎听不到雨声。直待雨滴密集，窗玻璃落下水珠，方晓得雨在下，心里不免喟然。

独坐晾台，关灯静听，雨依旧没有那个美好的节奏。是我耳朵失聪？还是居住环境屏蔽了雨声？目光索性不再旁顾，投向心中，耳朵哗啦啦震响，端的幽静处寻灵感、听喧哗。

那是什么时间？在乡下老屋里，吃过晚饭，伺候年迈的父亲躺下，在父亲的鼾声里，我却睡意全无，打开唐诗宋词鉴赏，渴望在阅读中入睡。正读着“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字里本是闪出明亮的光，眨眼，它们湿淋淋地跳了，再仔细寻，一行行字流动，书一歪，耳边已然吧嗒吧嗒声响起。

瓦楞间雨滴合拍，扩大了耳朵的敏感度，在半冬无雪，半个春天不见雨星的夜里，春雨打破了夜晚的阒寂。捎带微风，雨点儿极细心地抚摸窗玻璃，虽近，却不及房顶的响声，如此迥异，喜在心里。北方的春雨最好在夜里，没得打扰，它可以细水长流，可以滋润万物的骨缝。诗人说：润物细无声。它很懂得，只身来，只有微风陪伴，可以造访更多地方。

聪明的雨，爽爽地下，拍着青砖绿瓦，拍着众生的睡梦，苍茫雨雾在夜的怀抱，尽情浸透，直把夜润醉了，润得洁净而扩展，润得醉意朦胧，灰蒙蒙的时空转换为巨大的氧吧。

人酣睡醒了，雨依旧精力旺盛。赶紧穿衣，站在平房上赏雨。几乎听不见的雨，粉碎了自己，扑向地面，吃饱了的泥土，开始缓慢地无息地流水，炊烟袅袅，缠绕雨滴。房屋起一片水汽，还原它的本色，高低的树木恍如镜中，被雨洗个干净。在雨幕里，家家烟囱照旧起烟，倒想起了那句“大漠孤烟直”，可以改写当下，白茫茫乡间，水雾孤烟直了。

并不担心雨湿衣服，短时间正可以走出去，体味雨的柔情，体味它的缠绵，如果怕雨那就打伞。乡间里的春雨那是大自然的巧妙，最入眼的是田里的麦子，喝了一场好酒，精神格外高昂，经冬的绿有了水色，有了气色，十足醒了过来。有了春雨的滋润，听到它强劲的拔节声，举起一蓬蓬盎然，率先绿了一地。那些遥看近却无的草色，早已忙不迭地浓了地头、山坡、小路。

经不得风吹雨打的桃花，在自觉地落英，她知道送客的来了，并不冷落了这个日子，把红洗透了，娇艳而朴素，跟客人做最后的拥抱。“满地落花春雨后，一帘飞絮夕阳西”，桃花跟春雨是错过了的美好姻缘，它为雨的清丽做了铺垫，没有桃红，何来雨的洁净？这雨此刻下在南方，敞开怀抱，是适合淋一淋的。看过李可染画师的两幅油画《江南春雨图》，桃花盛开，大红一片，江南人家、拱桥、远山等蒙蒙笼罩，苍润淋漓，湿气氤氲，空气透彻，遐想无比。另一幅《春雨江南》，近景山脚下是典型的黑瓦白墙的江南民居，红艳的桃花点缀其间，其后是突起的重重山峦。画的左侧，一条江水蜿蜒远去，整个画面被大水浓墨泼洒得湿漉漉的，画中所有物象，都被雨水淋得湿透闪亮清晰。咱北方的春雨娇贵，不那么透彻，但偶尔缠绵起来，也是情意浓浓。说到春雨，就要说花，那就必先说杏花，那才有江南江北的味道。脸白裙红的杏花，是闹春的女子，她喜欢热烈氛围的性格，即便高墙也圈不住她躁动的心。在我们北方，梨花带雨，更有情致。那梨花的白开在雨中，有贵妃之艳；如落英于雨中，具西施之美。若多愁善感的黛玉葬花，恰逢遇雨，怕更伤心了。我喜欢春雨中的红，更青睐具象的皎白，白可以吸纳净化一切污秽，雨中的白皎洁俏丽，渲染铺陈洁净明亮的光彩，世界纯净亮丽。雨中观花赏草，无问东西，但求真心。

春雨中总不免摄取少年时的画面，唰唰雨声关不住孩子的好奇心，几个发小约定，趁大人不注意，跑出家门，跟雨嬉戏。春雨让一切焕然一新，眼瞅燕子，穿梭往来，黑白羽毛，亮光一身。冒雨跑到河边，一行行垂柳，虚心听任自然梳理，温柔得可人。折一段，手里卷揉，抽出主干，一支柳笛在手，吹起笛音，花儿抬头，鸭子水中悠悠，鱼儿跳出水面。相互吹起柳笛，你追我赶，竟不顾衣湿。爬坡过河，鞋忽然掉了，干脆赤脚奔跑。吃透了的泥土，暄腾腾包裹，脚掌瞬间满是泥土。有雨滴的陪伴，疲劳不觉，一身快乐！

又逢春雨，从关门开始，到第二天上午依然淅淅沥沥地下。上午8时，被告知要去东山花园做核酸检测。隔窗近观远视，雨雾忽然小了，天空有了亮意。撑伞出去，路面少存雨水，只有湿亮的一层，众多老少，伞下晃动一幅幅面孔。亮眼的大白，除了一身白，只有两只温柔和蔼的眼睛，恰能避雨御寒。没等坐在大白面前，一阵暖意祛除了雨的纷扰。花园四周的玉兰白了，可没有大白们的白净，那是纯白的白，天地里最美的最纯的最亮眼的白。

往回走，掉头一望，时空里一片白，春阳从云雾里探出头，雨尘寒冷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