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甲先生传奇

2023年02月27日

李镇

烟台故事

“延义堂”(家族堂号)的庭甲先生被小镇人誉为“儿科大夫第一人”,他的传奇故事至今鲜活地潺湲在人们唇齿间。

庭甲先生出身中医世家,据说祖上有人曾在宫里当过御医,还给西太后老佛爷把过脉。当然了,这些都是坊间传闻,其可信度有多高无从考究。

父亲说,当年庭甲先生的名头很响。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他给我讲了一段亲身经历的陈年旧事。

我父亲年轻时当过乡医,刚入行时到莱阳进修,班主任老师得知他是解甲庄人时很兴奋。他向父亲打听是否认识庭甲先生,父亲很是诧异,忙问,老师怎么知道他的名字?老师感叹道,我原来在烟台行医,和庭甲先生是至交,他的医术高明,在儿科医生中无人能出其右。他的酒量惊人,一般人喝不过他。当听到父亲说和庭甲先生在泉水庵前比邻而居且两家过往甚密时,老师更加高兴。随后又详细询问了庭甲先生的近况。正由于这次谈话,老师对父亲另眼相看,照顾有加。父亲回忆说,老师对我好,除了自己勤奋学习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在庭甲先生面子上,我是沾了他的光。

非学儿科不可

庭甲先生是他家族中第一个儿科大夫。

生活在小镇上的人都知道,庭甲先生祖上立下的家规:不给小儿看病。传到了他这辈,他却义无反顾,非要当个儿科医生不可。由于不循“祖训”,爷儿俩没少理论。

庭甲先生的父亲以“过来人”的历练给他讲几十年从医路上的水深滩浅。他说,咱这行道里有句行话叫“宁治十个成人,也不治一个小儿”。给小儿治病,弄不好要打脸的。好好赓续家传就行了,违背祖上立下的规矩,弄不好日后是要吃大亏的。

其实庭甲先生也知道父亲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古代医者就把儿科称为“哑科”,他们在长期的诊疗过程中总结了治疗小儿病有三难。一是,小儿脉象细微,见了医生情绪不稳,按脉辨症困难。二是,小儿不会自述病情,即使会讲,也不能全信。三是,小儿发育不全,体质易受寒受热,用药稍微不当就会过头,导致不良后果。

尽管如此,庭甲先生还是坚持自己的见解。他说,为医者要从关心小儿开始,不能让儿时的病延误终生。远了不说,但看看咱泉水庵门前住家有多少人就是因为婴幼儿时期的疾病拖延或者治疗方法不当,落下病根,抱恨终生。正因为咱家世代不涉足儿科,我才要学这个。父亲生了气,下了命令,不准学!庭甲先生坚定不移,非学不可。

父子俩关系拧巴了,好长时间吃饭不同桌,见面不搭腔,形同路人。

庭甲先生的母亲劝告丈夫,人生的路是自己选择的。他既然喜欢,或许他能在这方面闯出点名堂来,就由他去吧。

父亲听罢,琢磨琢磨妻子说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也就不再干涉。只是掐着耳朵根叮嘱他,切莫贪杯,切莫贪杯,喝酒误事。

由于父亲不再强求自己,遂心所愿,庭甲先生和父亲冰封的关系也慢慢缓和。

小镇人口碑相传,庭甲先生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学完了《小儿要证直诀》,之后就开始行走江湖的。对于这种说法,我父亲持不同观点。他说医学博大精深,不是一蹴而就那么简单,庭甲先生三天学完儿科经典成为一代名医,那只是他扬名立万后,人们演绎的传说而已。父亲说,他曾借阅过庭甲先生的《小儿要证直诀》一书,看到书角都翻毛了边,里面许多地方被不同颜色的笔圈圈点点、勾勾画画。父亲断定: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庭甲先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并非像众人传闻的那样三天成了神医。

妙手回春露锋芒

庭甲先生初露锋芒是在一次亲戚聚会上。

那是个中秋前串亲戚的当口。按照胶东习俗,他到初家表哥家行礼,凑巧碰见了表哥的干亲家。表哥的那位干亲家是烟台街上的一位颇有成就的富商。

中午的酒席上,美味佳肴摆了满满一大桌,众人推杯换盏,大快朵颐,好不热闹。席间唯独富商面露愁色,心不在焉。庭甲先生好生奇怪,小心打探,怎么一直闷闷不乐?莫非有什么心事?那人抬起酒杯一饮而尽,叹了一口气,而后压低嗓音说,实不相瞒,正为小儿病情着急。前些日子,儿子发烧,总是迷迷糊糊,有时还惊厥,市里的中医诊所都跑了个遍,法国人开的洋医院也去看了,药也吃了,针也打过,但还是时好时坏,治标不治本。你说说,我能不愁吗?庭甲先生听罢微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这时候,表哥插话说,表弟你给孩子看看怎样?那人闻听连忙双手抱拳说,劳烦亲家给孩子看看吧?庭甲先生平静地答道,我试试吧,也没什么把握。

那人大喜,马上起身离席,叫来洋车夫,拉上庭甲先生就往市里家里飞奔。

两人到家后,庭甲先生一番望、闻、问、切后,给孩子开了药方。

半月后,那人带着丰厚礼品喜滋滋赶到小镇庭甲先生家中,千恩万谢说,孩子的病痊愈了,你真是神医啊。庭甲先生道:我也是误打误撞,碰巧对症而已。

其实庭甲先生说这话多半是谦虚。后来,他在和众人谈起这次行医“首秀”时说,“若要小儿安,须带三分饥和寒”。大凡富贵人家的孩子,都是锦衣玉食。小儿吃得太好,脾胃阻滞,不想饮食。穿得太好,缺少锻炼,难御风寒。如果平时再不注意调理,即使把孩子的病治好了,还是会反复的。

庭甲先生妙手回春的事甫一传开,前来找他给孩子看病的人络绎不绝,有许多是市里辗转打听而来的。

从小镇到市里有40多里路程,往返多有不便。那位富商对庭甲先生说,我在市里临街有一套闲置的房子,你先住着,这样你出诊看病也有个落脚地方,不用来回奔波浪费时间。庭甲先生愉快地答应了。

父亲告诉我,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庭甲先生不像他的祖辈们一样开个诊所或者直接在他父亲诊所坐堂行医,也省了每天出诊的辛苦。父亲为此还专门请教过他,不过庭甲先生微微一笑,没有作答,用话岔开了。父亲思忖,庭甲先生爱喝酒,莫不是为了出诊到病人家里能享受美酒佳肴款待?还是每天正襟危坐受不了约束?不得而知。

父亲说,庭甲先生接受了那位富商的美意,到市里住下了。由于富商交际面广,又以儿子病情事例现身说法,一时间闻名找庭甲先生看病的人络绎不绝。起先庭甲先生出诊时,近处步行,远处坐洋车,后来就索性包下了一辆洋车专门伺候自己。

从风光到落魄

小镇上了年岁的老人至今清晰记得庭甲先生的模样:个头高挑,面皮白净,举止儒雅,玉树临风。尤其是到烟台后,他鲜衣怒马,春风得意,更显英俊潇洒,举手投足与众不同。那时段,庭甲先生是小镇上最风光的人。他时常坐着黄包车穿梭于烟台和小镇之间,每次回来都带着大包小包,引得庙前胡同的邻居们羡慕不已。有来往频繁的邻居透露,庭甲先生家里的好衣料穿不完,好东西吃不尽。只是,他的乡下女人不善烹饪,往往将海参、鲍翅等上好的海产品做得寡淡无味,白白糟蹋了食材。

父亲还给我讲起庭甲先生最风光的一件事。由于庭甲先生在烟台街上行医接触的大多是社会名流,自然眼界高了,人脉多了,路子广了。后来有朋友力邀他到大连行医。由于确实有真本事,他在大连也混得风生水起。有一年临近春节,他好不容易忙完手头的事,却误了乘船时间。正在一筹莫展时,一位搞航运的朋友说,先生不必着急,我保证让你吃上过年的饺子。那人马上打了一个电话,安排了一艘船,将庭甲先生送回了烟台。晚年的庭甲先生回忆似水流年,总是十分得意地说,偌大的船上就装了我一个客啊!

刨根问底是我的痼疾。我问父亲,庭甲先生后来怎么样了?父亲说,也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回到了小镇。回来后,他闭门谢客,不再行医,蜗居在祖上传下来的几间残破的老房子里,终日不修边幅,以酒相伴,经常喝得烂醉如泥。他为何落魄到如此境地,个中原因,小镇上无人知晓。

2020年春夏之交,我在小镇一位搞古董收藏的朋友家中偶然发现一堆老医书,其中有一本的扉页上赫然写着两个字“庭甲”,字是用毛笔写的,字体潇洒飘逸,颇见功底。我惊问书的来历,朋友说,前几天“大板子”(庭甲先生后人的绰号)半赠半卖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