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2月23日
小非
春天终于像一位风情万种的妖娆少妇扭动着腰肢款款走来了。
最初的暗示是通过压在石头下面的小草传递出来的,当它探头探脑露出星星鹅黄,剩下的那点矜持很快随风飘散,绿意瞬间拥抱了大地。
“春雨惊春清谷天”,阳历二月之初,“立春”便开始了。然而,孟春过去,仲春走完,直到季春来临,我们这座滨海小城方才感受到了真正的暖意,春天的温暖来得实在有些迟了。不过,若要掰扯清楚这个问题,还要从更远一点谈起。
两千多年前,中原政权的中心长安以东,黄河默默流过。从内蒙古托克托县河口镇开始,经河南郑州桃花峪,直到在山东垦利流入渤海,黄河在中下游滋养出了一大片适宜人们生存的原野,安阳、长安、洛阳和开封,就处于这片区域。
彼时的帝王,将日食看作上天示警的凶兆,心存畏惧,试图禳解,亟需准确的预报以便举行相关仪式。西周后期,掌管天文、历法、刻漏的机构,依据太阳在黄道上的位置,逐步将全年等分为春夏秋冬四季,每季六节,目的是预测日食。初衷之外,上古先民结合时令、气候、物候的变化规律,逐步推演出了二十四节气。
公元前104年,也就是汉武帝太初元年,二十四节气正式纳入当年颁行的《太初历》。由于春夏秋冬四季为天文学意义的划分,并非气象学意义的概念,受其制约以及认知地域气象环境的局限,二十四节气表达的气候特征,即使对于黄河中下游也是不够准确的,更何况秦岭、淮河以南或是东北等其他广阔的区域呢?
如果留意,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当央视播音员笑意盈盈地告诉观众“今日立春”后,紧接着又会信心不足地补充一句:真正的、气象学意义上的春天实际上还没有到来。
昨天还是“大寒”,北风凛冽刺骨,今日一句“立春”,难道眨眼间就温暖了?自然界是不可能发生如此快速变化的。然而,若是不按等分的时间转入春季,四季就会失序,二者难以兼顾。
对于“二十四节气”与生俱来的不足,聪明的古人有很多补救办法。譬如“春捂秋冻”,只用了寥寥四个字,就巧妙地化解了穿着上如何适应节气与气温不符的矛盾。
农事上最常见的则是利用“物候法”和“分期播种法”,对节气内涵进行补充,调整播种早晚的差异。
不同地域还根据当地的气候特点,通过农谚对节气进行独有的解释,使得“不同”得以“趋同”。以“小满”为例,黄河下游有“小满不满,麦有一险”之说,意为此时若无透雨,将要影响小麦灌浆,“千粒重”就会下降;长江流域的“小满不满,干断田坎”,意指彼时稻田若是蓄水不满,难以插秧,需要车水排灌。
我们这座滨海小城,位于胶东半岛北部,中心点距黄河入海口直线距离尚有近200公里,属于更北的范围,冬夏长、春秋短的气候特征更为明显,“雨水”之际往往还是大雪纷飞。
然而,春天的脚步是挡不住的。“惊蛰”过后,田野会开始萌动,最早露头的是米粒大小的荠菜花,紧接着,漫山遍野、沟沟坎坎,蒲公英、苦菜花……依次亮出了绰约的风姿,连翘等灌木也抽出了嫩叶,山色很快充盈了绿意。
“春分”时节,是给麦苗浇返青水的时候,辛勤的农人忙碌了一宿,天明后抬头一望,眼前或许就会出现一片娇艳妩媚的金黄。不过,欣喜之间,说不定一场悄然而至的春雪,又会洒落在迎春花那楚楚动人的瓣片上。“清明见雪不见雪”,始终是胶东半岛寒冷与温暖的分界线。
“清明”过后,果树终于在野花野草的喧闹中展现了姿容,相继露出了灿烂的笑脸,目不暇接,更在文人的笔下千姿百态。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温润如酥的春雨伴随着娇艳秀美的杏花飘然而至,在我们这个经年略显旱象的地区,极其珍贵。若是等到夏初,“一枝红杏出墙来”引来了“红杏枝头春意闹”,又是另一番意蕴。
桃树紧随杏花,很快也打开了花骨朵,“人面桃花相映红”,许是最为著名的描述,两美互衬,交相辉映。然而,杜甫老夫子酸酸的两句:“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又让它冤屈了一辈子。
“桃花人面各相红,不及天然玉作容。”桃花盛开之时,姿容高雅的梨花终于姗姗来迟,然而三两天就是一片香雪海。梨花冰清玉洁,岑参的咏雪名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恰是绝妙的反衬。
梨花之前,李子树、樱桃树都开了花,梨花之后,苹果树、山楂树也开了花……果园之外,烂漫的山花耐不住寂寞,争妍斗艳,万物都在这个时节勃发出了生机。
春华秋实,果树的花朵虽然耀眼,果子尚需时日。这个时候,野菜最能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北方田野不似南方,品种少了很多,最著名的还是荠菜,此外就是苦菜、山苜楂、面条菜了……
辛弃疾的名句“春上溪头荠菜花”,几乎无人不晓,说的还是花骨朵。待到盛开之时,它就步入了老态。荠菜生于深秋,“立冬”前后即可剜食;“小雪”之际慢慢枯黄干缩,来年“春分”再生嫩绿新芽;“立夏”时节,种子成熟,随风飘散,一个生命轮回就完结了。
苦菜与荠菜相似,只是略微大了些,喜欢匍匐在山坡的背阴面,茎叶舒展,叶色深绿。即使在贫瘠的环境里,杏黄色的小花还是会一朵朵地从植株中心顽强地冒出来。当年冯德英那部影响了一代人的长篇小说《苦菜花》,寓意大概就在于此。
山苜楂喜欢扎堆,春雨过后,就会一簇一簇地生出嫩梗,翠绿的叶子交错生长,在早春的一片枯黄之中,似乎能绿透人心。变老之后,根茎就成了中药材“银柴胡”。
面条菜是“麦瓶草”的幼苗,植株掩映在麦地里,从麦苗中拨拉出来,掐下那窄条新叶。你会发现,表层上有许多茸毛,有如婴儿的皮肤一般细嫩,甚至让人不忍触碰。
荠菜、苦菜靠“剜”,甚至是“刨”,根叶同食;山苜楂、面条菜则要“掐”,只要嫩叶,不要根系。
胶东一带,荠菜、山苜楂大多做“馅儿”,苦菜一般蘸酱生吃,面条菜适宜拌上黄豆面或白面粉蒸。不过,如今野菜也有不少是种植的,大多已失去了野味儿。
“谷雨”时节,胶东丘陵到处花红草绿,春意盎然。在这个播种的季节里,最忙碌的乃是农人。地瓜要在火炕上保温育秧,抢时栽下;春苞米、花生也要抓住墒情,耕耘播种;边边角角的地块,还要撒下黄豆、绿豆和红小豆的种子……
这一切,仿佛就是瞬间。对于我们这个略显偏北的滨海小城来说,气象学意义上的春天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也就是“清明”“谷雨”两个节气,甚至让人来不及反应就倏忽而过。暖和过来的人们,刚刚携着“春”的妩媚放飞思绪,转眼间就要进入下一个季节了,仓促间有些懵懂。
踏青的人还未归来,他们沉醉于春的芳华,满目迷离。年轻的人还在焦急地寻找,普希金告诉过他们:“春天,春天,恋爱的时候。”
不过,不要发慌,因为初夏也如暮春般绚丽。你看,远处的槐树快要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