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2月17日
◎许光
两个周的夜晚,读完两本手艺书。无意炫耀认真,只是欣喜因真趣带来的涌泉收获。
细读《做壶》的动力,缘因欲彻底了解紫砂壶的成型过程。做壶乃营生,自古秘不示人。师徒间只口授心传。此书却首次道破秘辛,详记了顾景舟弟子葛陶中,用古法工具做完一把顾氏茄段的全过程。做壶人葛陶中,乃顾景舟到台湾游学时带的唯一弟子,可见顾对葛之倚重。故顾景舟逝后,葛对师父念念不忘,每日必做的早课,便是于家中为顾氏紫砂造像敬上一柱香,以寄师恩。此兄是个沉默的做壶人,日常无语至人送名号“哑巴”。葛为顾氏弟子按说如今也应桃李满园,可他至今未收一名徒弟,慕名而来的倒是络绎不绝,可他去了就让人家搓泥条,他在旁考察,结果一个也看不上,皆因看出个个心浮气躁,艺气粗拙,没有把技艺当至爱去追求,不为把营生与趣味完美结合的手艺人。
读时我想,顾景舟能欣赏葛陶中,并于众学徒中收他为徒,交与其延续手艺,原因无非有二:一是深知葛真爱此艺且志其一生;二是深知葛技艺超群心手怪异。别看顾氏壶艺海内外闻名,然其存世之壶并无几把,全因制壶效率奇低,足令常人不敢恭维,以至于成了业内公认的“懒汉”,“懒”至几个月才做出一把壶,据说做时间最长的一把壶,甚至放在套缸里反复修整了19年。顾景舟有著名的做壶“三不做”规矩——阴天落雨不做,身体不适不做,心情不好不做。日常书房里读的只两本书:《长物志》与《文会堂琴谱》。闲来,顾氏凭此二书,纵览长物,启智增慧,拓展艺心;端看琴谱,慢悟节奏,修去匠气。
彼时,顾氏壶早已奇货可居。所以,其心境早已超脱于世人世象之外,思考与掂量的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处处揣度如何做世间从无到有、足可流传存世的壶。一旦做此想,那一生能做几把壶,便历历可数了。他不着急做,做必做精品。
人,可能都是这样。当不差钱了,心便全然放下,艺术,就来了。
依我理解,造器之源动力,乃是因兴趣而生的“童趣力”。其如孩童玩耍,大人观瞧也觉新奇、古怪与趣闹,新意迭出。皆因童稚不谙世事,举手投足均是从无到有的自创。这也便如造器工具的创始,其实便为创制者与大自然的趣闹,也是匠人因趣成壶过程中的逆向解决方案。其于自然中信手拣择,在木头、石头与泥巴间对话,尽生新趣之妙。这些工具,随缘得来,缘自匠人的趣力所及,甚至来自沟谷溪流,寻常巷陌里的鹅卵石、老瓦片与老竹床,这些依器物而生出的工具,以及手艺活里的打泥片、搪壶底与擀身筒,其实与农活中的锄头镰刀、春耕秋收异曲同工,总让我心生喜乐与肃然。
若说《做壶》尽展工匠精神,那《一人饮》则阐发了艺术的虚无。著书人董全斌以造物雄心,执念前行,开创了看似不可能的人文世界。李宗盛和杨葵两位高手,肯为一个不入潮流的匠人写序,本身就说明了他的不走寻常路。此书每篇文字奇短,但却超级耐品,每篇均得复读以晓其堂奥。真正的物态创生者,总会不容商量地走到事物的反面,在喧嚣的世界里找到真正的清静自在,并轻然颠覆这个浮浅而无序的世界。
识趣二字,表相看似认知趣味,内里却是如何了悟真趣,过程大致由“生兴趣”到“生趣力”再到“生趣悟”,最终于是明了,趣悟之后,实则是放趣归山,解甲归田,把握尺度,应进则进,当退则退。
由此看来,顾景舟的“懒”,葛陶中的“哑”,董全斌的“疯”,均只是识得趣力后的短暂自由。离妙得趣悟,尚有一步之遥。
识趣,只是一场关于生命的修行,兴致勃勃而来,世故沉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