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着光(二章)

2023年02月10日

牟民

搂个日头在怀里

空气无所不在,它会拐弯,阳光也是能够拐弯的,也许它太累了,开个小差,留在街角或者院落里,扎堆在一起,把一个冷飕飕的地方变为温暖之所。在这里形成乡俗风情,产生民间传说,留下故事篓子的足迹,当然也有孩子们的欢乐。大凡上不了山的父老,都喜欢在这里聊天,晒太阳,搂一抱阳光,把晚年时光慢悠悠拉长。

父亲不喜欢蹲街头,他耳朵失聪,听不到别人的话音,闷得慌,撅着粪篓子,满山溜达,见了牛粪狗粪,就捡起来。溜达够了,待在地头,点上烟锅,静享阳光的抚慰。

父亲盯着麦田里的苗儿,看到阳光流泻成一片金子,一晃一晃地拐弯儿钻进地里,不厚此薄彼,一视同仁。泥土敞开怀抱,搂抱阳光。再一眨眼,满地一片金黄,手一抓,也是金黄。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早晨,饭后,父亲去山里刨地。我小跑跟在后面,父亲年轻时行军打仗,练出了铁脚板,走路快捷,不出声音,我很想学学那个走法。可没等我走出村子,父亲已经把我甩了老远。

头顶上的阳光闪闪的,填充着父亲周围。等我走到田里,父亲脱了外套,单褂单裤,高举锸镢正刨地。父亲的镢头劈出一道弧线,拽着阳光拐弯飞行。

我忽然喊道,爹,你满镢头闪亮闪亮的?

父亲停了锸镢,手往空里抓一把,嘿嘿,小子,光呗!搂一把试试,暖和哩!

农闲了的冬日,晚年的父亲会拿把椅子,在院子北墙根下,享受光照。他把裤子上挽,露出自己的膝盖,不一会儿,用手搓一搓,会喃喃自语,光线挺好!揉着膝盖,揉着一束束阳光,揉成了一团团热,温暖渐渐满了全身。

窗台上的盒子里,晒了刚买的栗子。盒子边蠕动着一个虫子。母亲不知虫子来自哪儿,惊讶地四处踅摸。

父亲搂一把怀里的光说,没见这热乎劲儿?虫子打春就生在栗子里,慢慢长大了,阳光拖它出来了。

它竟有这么大的力气,把栗子硬皮钻透了。母亲凑近盒子,观察有针眼的栗子。

不是它有力气,是光线拐弯儿钻进去,把它逼出来的。

光线?母亲疑惑。

是呀,光线有手脚有脑袋,会缩骨功,哪儿去不了?

母亲抬头看天空,那轮太阳不温不火地停着。

白昼短暂的冬日,屋子里阴暗潮湿,双腿疼痛的父亲难以下炕。他想念外面的阳光,可又出不去。直等太阳到了中天,窗台上炕上有了光照,父亲抚摸着被子上的光,摩擦一番,反手往嘴里护一护,似在喝光。他竟说,这光有股儿甜味儿。他让母亲拿过桌子上的镜子,放在胸前,于是光拐了弯儿,天棚上有了一圈明亮,他说,屋里暖和了。

因为光会拐弯儿,我家里四处藏满了温暖,那光避开时间,眠了自己。等数九寒天,光便渐次探出头,把个农家小院摆弄得暖呼呼的。

某一天,站在院子当中,想起去世的爷爷奶奶。每到冬天午饭后,两人并排坐在屋门东靠窗前,一派阳光下,爷爷打着火镰,抽着旱烟,奶奶手里拿着针线,纳箅子,跟爷爷说着话儿。时间缓慢前行,阳光暖暖地流泻,奶奶放慢语速,说着说着,爷爷吃足了烟,禁不住阳光的抚摸,眼皮耷拉下。奶奶摸摸爷爷的大裆棉裤,热乎乎的,继续做自己的针线活儿。

忽听得一阵敲门声,外面来个端砂大碗讨饭的老人。奶奶赶紧去家里拿一个苞米饼子,递给老人。爷爷呵呵醒来,朝老人举烟袋锅子说,来一口?老人摆摆手道:给碗水喝吧?

奶奶迈开小脚,盛了一碗凉开水。老人蹲在墙根下,一件露花的棉袄便罩住了他的身子。老人就着凉水吃饼子,边吃边不停地抬头看太阳,饼子吃完了,碗空了,竟然吃得一头大汗。他满足地抹抹嘴说,真是好日头。然后他对爷爷奶奶抱拳点头,谢恩了,走了。院子里金色的阳光跟着,送他出门。

那个冬天三九,爷爷重病,躺在炕上难受,临走前的中午,他让父亲和叔父把他搬到院子里,他说,俺要晒个日头。

没想到,爷爷躺在门板上,晒着日头走了。奶奶摸摸爷爷的脸对父亲说,瞧你爹,做梦呢!看到爷爷一如生前的黑红脸膛,安然恬然,梦里怀揣着阳光走了,一路上肯定暖暖的。

每到交九后的小阳天里,四合院里的阳光如富足的生活,充裕满满。九十五岁的父亲因为双腿关节炎,走不动路,习惯每天在院子里走走,然后在中午前后,坐在北墙边晒日头。父亲眯眼,静静地收揽阳光的抚摸,偶尔发出轻微的鼾声,等到浑身热热的,额头微汗,他站起来,望望日头,舒缓了身子回屋。

回家陪伴父母,父亲心情愉悦,中午吃了饭,一定要到院子里。母亲说,你爹盼着你回家,我自己在家,让他晒日头,他怕我扶不动他。父亲拿着一条毯子,不用我搀扶,慢腾腾来到院子,在屋门口东边朝阳地,坐黑皮椅子,把一床小棉被熨帖地搭在双腿上,闭起眼睛,享受太阳的恩赐。四合院里,高大的房屋遮挡了北风,阳光温情而至,静美而富有;阳光带着屋瓦树木的酣睡味儿,一齐下到院子里,催眠似地吻着父亲,盖在腿上的棉被不一会儿热乎乎的,散出太阳的味道,慢慢地,父亲小憩过去。在这生活了上百年的农家院子里,父亲安静地享受阳光,母亲悄悄地把羊皮大衣也披在父亲身上。停一会儿,父亲醒过来,喃喃自语,够好,搂个日头怀里,真暖和!

有我们陪伴的时候,每天午饭后,有阳光的天气里,父亲会坐在院子里,抱那个日头。如果天有乌云,父亲也会在院子里坐一会儿,他说,院子里还有日头呢!母亲便笑话,看看,痴呆了,脑子发昏了。

我安慰母亲,父亲并没有痴呆。我们院子里仍然有日光,积攒了上百年的日光怎能一下子用完呢!

父亲在夏天走了。春节期间,在老家侍奉母亲,好天气里,母亲也习惯中午坐在院子里小憩,一会儿,身上暖和和的。晴天丽日里,中午前后,一天两次,有足够的时间跟阳光耳鬓厮磨。我陪着母亲,坐在院子里,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光。阳光青睐我们,打在身上,不知不觉,阳光跟着我们打起了盹儿。这还是彼时爷爷奶奶父亲搂抱的阳光吗?充裕、温情、惬意、甜蜜。嗅着那熟悉的气味,竟也慢慢进入了梦乡。

那束光在我前方

无论我走多远,那束光都在遥远的地方等着我。

它从出发地走了五十多年,似一个寓言和象征。一束光聚焦在他身上,似一盏灯,闪亮在前,他曾经教过我政治。“文革”后期,教育有一个回潮阶段,每个乡镇一所联办高中,学生入学要进行文化考试。我在全镇考试中,语文政治考了前十。高中教导主任兼任政治老师的他下发通知书,骑自行车亲自到我家。他拿出通知书,对父亲说,你家孩子考试成绩很优秀,瞧好吧,这书有个念头!

当时,我从山里拔猪菜回来,看到一个秃顶戴眼镜的先生坐在炕下凳子上,跟父亲拉呱。他的头顶亮光光的,一副知识分子的睿智让我肃然起敬。他见我回家,把我拉到炕沿边,笑着说,好啊,爱劳动,爱学习,这书有个念头!他把这话念了两遍,希望和鼓励的目光在我身上游弋,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好好念,我看好你了!目光瞥开我的脸,越过头顶,射到窗外,飞跃到天空,消逝在远方。

我惊喜地顺着目光飞跃到将来。我踩着那束光,希望满怀地飞行。一想起他——我尊敬的老师的眼神,我就非常珍惜那短暂的学习时光,把刻苦当作乐趣。每到困难当口,我抬头会看见那束光穿过我的身体,引领我不停地跋涉。我虽然跟不上光速,可我熟悉光的味道,光的暖意,光的引导,里面有老师的殷切期望和预言,有书香墨香的味儿,一座黄金屋引诱我,马不停蹄地追赶,我相信老师的判断。

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烟台师专。我穿越了一束束光,追赶着那遥远的目光。

从教后,我接过了老师的目光,遇到困境中的学生,会把鼓励的目光停下来,聚焦在学生身上。我跟学生成为同伴,成为兄弟姐妹,成为好友,把最知心的话语告诉他们,把温暖的目光揉成每一个词语,添加上我的关爱,灌输给学生,在学生的疑难中担当一个父辈的责任。

我的目光也会穿越,超音速前行,给学生一个预言。我没有把阴暗的讥讽的词语落在学生身上,毁坏我目光的纯洁。面对一个个求知急切的心灵,我不能普照他们的心海,但我可以在他们面前竖起一个灯塔,让他们不迷失,一路向前。

当初老师给我的那份预言之光,虽然始终追赶不到,可我能够看见它。它就在高山之巅,只要登上去,就会把它抱在怀里。

我登上了山顶,光却又在远山。

我仿佛听见已经远去的牟秀成老师说,光在你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