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2月06日
卢万成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刚进入烟台市文艺创作室,那时的文艺创作室在现今太平洋大酒店对面的一个四合院里。有一盘火炕,炕上有席子,有炕桌,下面有三张写字台。张旭先生不要写字台。他坐炕,盘腿在炕桌前,抽烟、喝茶、冥想。他写剧本的时候,必须是炕桌,正襟危坐,据我们创作室另一个成就斐然的剧作家高芳彤先生说,你别看这个姿势,你坐五分钟腿就麻了,但是老张旭可以,如果不上厕所,他可以坐一上午,可见其打坐的功夫确实了得。高芳彤非常神秘地说,张旭的名作《郑盈盈》就是这么写出来的。他凡事必师出有名,必依据古法,写字是这样,制戏也是这样。关汉卿的几部大戏都是盘腿写出来的!直到现在我也没法考证关汉卿是不是盘腿才写出《窦娥冤》。
我们这个小小的创作室,有一个报架、两个摆放各种杂志的敞口书柜,还有个收邮件的布袋,每个人的名字都是散文作家王崇信用楷书写好并贴上去的。依次是张旭、高芳彤、王崇信和我。我去得晚,名字不是毛笔楷书的,而是用钢笔写好贴上去的。纸质仿佛也大不相同。你从信件袋子上的署名就能感受到他们并不接纳我,那时写小说还不那么名正言顺,每个创作员的主业是写剧本,各种剧本。创作室里有一部电话,虽然可以不坐班,但是刚进入专业创作的节奏,我还是有些不习惯,仍然喜欢熬夜,白天写东西脑瓜发木,所以我经常在办公室待着,看书看报,接接电话,当然更重要的是打电话方便。
烟台市文艺创作室复制了烟台地区文艺创作室的作息时间,每个周的周一上午上班,主要是学习文件并讨论剧本。余下的时间,大家可以谈谈构思或者评论一下当下一些引起争论的戏剧。比如《假如我是真的》,比如《陈毅市长》《丹心谱》《一个生者对死者的访问》等等。王崇信先生算是介乎于新老之间的文化人,他既写散文,也写剧本。有时候也写个小说玩玩,后来和我说,小说这东西说的是引车卖浆者流,我还真玩不转。
记得有个周一,我和王崇信先生去得比较早。打扫卫生,擦了桌椅,烧水沏茶等事已毕,正寒暄几句呢,便听见街门“呀”的一声响了,随即又听见“呀”的一声关上了。王崇信说:咱爹来了。此前高芳彤和他说话时,经常咱爹咱爹,然后两个人就哈哈大笑。我被他们搞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俩的少年时代都是在伪满洲国长大的,尤其王崇信先生,读的是日本学校,日语说起来哇里哇啦的。高芳彤先生则是在丹东长大,谙熟酒性,他说他七岁就随家父喝酒,八十多岁的时候还能喝半斤老白干。东北人经常把辈分大难伺候的人称为爹,说起来就是:那人是个爹,没法伺候,而烟台这边也有类似说法,劝人敬神,纳头便拜,嘴里说爹,都依你行了吧?市井江湖,吃酒敬酒,不依不饶,服气了就索性一跪:你真是个爹。这里有告饶服输的意思。这天早晨王崇信先生论爹的时候,大约张旭听见了,进了门把筇杖放在火炕上,脸拉得老长,半晌用了苏北口音说:竖子!何物等流!
我听后有点茫然起来,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我估计王崇信先生也不明白。这时候老张旭从上衣的兜里拿出两块钱递给我:小卢买酒去,我和崇信说点事。那时周一上午的例会,他们三个轮流做庄,买点酒和烤鱼片五香花生米之类。我通常都是给他们买一瓶兰陵二曲,1.2元一瓶,余钱买吃的。他们三个喝酒,其实有一把五香花生米足够了,我只管喝茶吃东西。等我买回来的时候,因创作室的窗子临街,听他俩在里面有争吵,及至我回到屋里时,高芳彤先生也来了,于是这瓶酒就温润了他们的氛围,若不是我分明听见,谁也看不出俩人刚才有过争论,接着就开始喝酒了,这才是上午十点来钟。喝酒的时候,王崇信先生像个老顽童,把老张旭的筇杖悄悄放在门后面。张旭喝酒是离不开茶水的,酒里面也要加温水,冬天的时候要加热水,因此动辄便要如厕。这酒要是喝好了,他上厕所有时会忘记了筇杖,但走路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于是大家就悄悄地诧异隐忍着笑,但是从来没人敢问,或者当面用筇杖和腿的关系开他的玩笑。几十年来尽管略有微词,但我从未听见有人冒犯。老张旭大约是四十来岁开始拄杖,所以大家对他的腿一直有点疑惑。1984年的初夏,市京剧团排演高芳彤先生的新戏《千里归凰》,著名青衣演员张萍饰演齐姜,代表烟台地区参加省里的汇演。我们创作室的四位大员也要去观摩学习,临行前宣传部文化局设宴饯行。火车晚点了,等我们到了车站检票后,大家一齐朝前跑。那时的烟台火车站大约是全国最长的月台,王崇信说这是要跑死驴了。我一看这阵势,就把老张旭的提包拿过来,陪着他慢慢地跑。他那个包裹是个泛白的帆布包,死沉。我摸一摸,应该是几瓶酒,余者都是五香花生米。据说他的夫人每年都要做上百斤,是个大工程啊。快到票属的车厢了,前面已经上车的一干众人都纷纷从车窗探出头来看着老张旭,那表情惊诧并愕然。我一愣怔,只见老张旭神定气闲,健步慢跑,筇杖夹在腋下。文化局和剧团的人对老张旭的敬仰之情总是溢于言表,但这个细节大家从不议论从不咀嚼。然而不说不等于不想,当然也不能阻碍这成为老张旭在同事心目中的一个莫名的惶惑和惆怅。
1979年,长篇小说《不灭的炉火》的作者谢箴厚老师办了个文学小报《浪花》,创刊号请著名作家林雨写个小小说。林雨老师的小说里面有一句:名不经传。谢老师把稿子的编辑校对等事都交给老张旭了,并说除了林雨的这篇,其余随便你怎么动刀斧都行。张旭读到这句话,就说成语不是这个用法,而是名不见经传,这是约定俗成的。林雨的小说常常有四六句,讲究语言的节奏。现在想来他们二位也是太认真,你就改成名不见经传,报纸出来后林雨绝不会表示什么,因为是名家赐稿,就要有足够的尊重,于是谢箴厚拿着稿子郑重与林雨商量,林雨最初没觉得是个事,后来开始有了小倔强:不同意。如此反复数次,林雨有点不耐烦,执意要把稿子撤回。这样苦了谢老师,他心思缜密,但也确实能通过他的善良把事情搞成相反的结果。僵持到最后怎么解决的我不知道,后来我看见创刊号上的文章,还是林雨退让了:名不见经传。老张旭得意起来,拄杖道:吾爱名家,吾更爱真理。
我一直和王崇信先生过从较多,也是在他的培养下学习喝酒。有一次,王崇信先生喝着酒写了一副对联:
腿瘸尤行路
指残为字难
题款是:张旭撰联,王崇信书。
王崇信说,“文革”时期张旭的腿被打断,右手拇指也断了,这个筇杖让老张旭的生活改变很多。你想想一个学富五车的人,从此拄杖行路,谁还能再欺负他,跛行近乎跪求,是在向整个世界示弱呀!你虽然经历过那个时代,但是你不知道从那个时代走出来的人内心有多少委屈!改革开放之后,这根筇杖又给张旭打开走向社会的方便之门,无论走到哪里,他的跛行搭配着筇杖都有人为他起立,为他让坐、让路,并且搀扶。我们新时期的风尚让老残之躯处处优先似乎已经天经地义。老张旭板着面孔,腆着肚子,扶着筇杖,一副凛然不可冒犯的样子,其实他的内心极其柔润极其温厚并极其孱弱的。我听了王崇信先生的话,鼻子有点发酸。我知道他这一生都是端着的,无论走到哪里,张旭必是C位,他也当仁不让。于是筇杖便须臾不可放弃,这点小小的虚荣,几乎伴随了他的终生。一个有些微的缺憾的老旧文人令人尊敬的形象,离开我们已经十余年了。
张旭家里藏书甚多,择书又甚严,不是什么书都能进入他的书柜。我至今想着他那一套精装的《历代笔记小说大观》,他还常年订阅顶级的文学杂志。他虽然自谦是写唱本的,其实也时刻关注着文学。老张旭去世之前,把这部足有三十五本的一套丛书送给作家张承光了,忘年之交,情义甚笃。那部大书里面的重要篇章,我粗览过一部分,在漫长的读写生涯里,偶然的机缘查到那个“何物等流”,就是出自这部《历代笔记小说大观》。其实放到现在,这话就是网络用语“神马东西”的意思,但是在当年,我却是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