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一曲辛词酒一杯，回首元夕意不阑。站在岁月岸边，回望记忆长河，那个站在平房顶上瞭望星辰的小女孩儿，怎么也想不到三十多年后的自己会回眸凝望那一刻——夕阳一点点坠落山谷，圆月一点点爬上天空，轮廓由淡而明，月色由浅而深，像一个翩翩女子，蒙着面纱，踱着步子，微笑而来。

春已来到，正月犹寒。十五之夜的傍晚，冷气凌人，袅袅炊烟由近而远弥散了小院儿，村庄，原野……有鞭炮声响起，小女孩儿收回远望的眸子，看见母亲站在堂屋大锅前弯腰下水饺，哥哥举着竹竿上到平房，父亲在哥哥垂下的竿头挂好鞭炮。女孩儿看着父亲在院子中央摆好椅子，摆上三盅白米，插好炷香，然后回屋端来刚出锅的热腾腾的仙人饺，面南背北恭立椅子正前，双手举碗，由左至右倾洒饺子汤，然后将饺子碗虔诚地放到椅面上，一双新红的筷子规规矩矩地横放碗口中央。父亲再次恭敬站立，双手握拳，由前向下至胸再向前画个圈，然后鞠躬，供养礼仪结束。女孩儿用左手捏住竿头垂下来的鞭炮引火绳，右手按开打火机，深吸一口气，将火舌凑到引火绳上。看到引火绳闪起亮光，她立刻放手，转身捂着耳朵跑进堂屋，身后鞭炮已经噼里啪啦、清亮干脆地响起来。各家各户的鞭炮陆续爆响，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元宵之夜的热闹大幕正式开启。

饭后，女孩儿和哥哥就跟着父亲出了门。父亲拎着竹篮子，里面装着水饺、饼干、苹果、梨、橘子等吃食，还有一个酒瓶，瓶里装着些酒，一把香，一挂鞭炮。少年两手满满，左手一把钻天猴儿，右手几根二踢脚。女孩儿边走边燃滴滴金，一根，两根……在黑夜里画出一个圈儿，两个圈儿……

天空蓝丝绒般高远，明月朗照下的村庄宁静又喧闹，像位安详的老人乐呵呵地看着嬉笑的儿孙。一些人家吃饭晚，鞭炮刚燃，噼啪声响略显寂寞。邻村的鞭炮声远远传来，一阵接一阵，一声递一声。一路走一路过，胡同里不时涌出一拨人。月虽明却不足以看清远处人脸，胡同位置、身形走姿、声音气息早已暴露了秉性习惯，岂是夜色能够隐藏的。父亲们闪亮着白牙，响亮地招呼着，少年早三五一群不知窜到哪儿去了。女孩儿和另外两个女孩儿凑到一起，说水饺说新衣说烟花，燃着滴滴金比画圈儿。烟花忽明忽灭，照着女孩儿的脸，泛出红润的光。月光和烟火朦胧了夜，带笑的少女脸像荷花，荡起层层涟漪，漫延到夜色深处。

村口外，阔朗的平野洼地托举着夜的苍穹，远处连绵的坡塂山峰就是穹之花边。圆月挂在东南天，眉黛一颗星，默默地播撒着清辉。东山挽着南山一动不动，河水自北向南而西无声流淌，一棵橡树孤独地站在田野中，与东岸的果树林一样静默。弯弯曲曲的乡路串联起高瘦矮胖的人，被夜月剪出一道行走的影，一路蜿蜒到村东北头的茔盘。

往常孩子们是从不到这儿来的，即使经过也会远远绕开。大年初二来送神，大人神情肃穆，孩子也不敢张扬。清明、十月一悲凄，只有元宵节是欢乐的。各家争先恐后在祖先坟头上放起鞭炮燃起烟花，冷寂的坟地好像一位老者，绷了一年脸，今天终于摘下严肃的面具与子孙同乐起来。此时，阴间的鬼，天上的神，阳间的人，在朗朗月色中，都是笑着的。

鞭炮声时响时消，时高时低，火光忽闪。一声声骤响，一朵朵烟花从不同的坟头升起、绽放，在夜幕中摇动舞姿，小女孩儿仰脸欢呼。烟花幻灭，火光隐去，有盈盈小伞和飞扬彩带飘落，小女孩儿在坟头草间捡起一朵小伞凝神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放进篮子。很快几个小女孩儿又凑在一起，一个放小青蛙，一个放小蜜蜂，一个放小陀螺……

近处风光无限好，远方亦堪看。看过自家坟头和别家坟头，遥望远村烟花。不闻声响，只见影像，别有一番滋味，像一张牡丹脸，这儿露一面，那儿闪一下，慢慢地开放，静静地消失，甜美而静谧。父亲们谈论着比较着各家各村的烟花风景，遥想当年。

元宵的热闹不仅在上坟时，更在上坟后。更多烟花爆竹燃放在意犹未尽的人家，尽情展现如今的好光景，盼来年更红火。女孩儿不再看夜空绣花，转身进入自己的世界，拿出更多滴滴金，放起来！小春燕占据锅台，粘上一溜；小花苗在炕沿前摆开阵仗；她则搬来一把椅子，站上去，将顶门框作为阵地。手拿一根燃着的香，她说声“开始”，滴滴金队伍便开始在不同阵地激情四射。火光如星光，一光短一光长，阵阵灰烟冒起，战场很快烟雾缭绕。女孩儿的眼睛如同火眼金睛，烟雾是遮不住的，映着亮亮闪闪的火光更加闪亮。

女孩儿们又来到院子里，燃起长杆儿、大火花滴滴金。左手一根右手一根，以花为笔画圆、画蛇、画花……一根将尽，就着余火燃根新的……滴滴金放完了，开始玩香。将它竖起，燃着的那头朝上，迅速一点，迅速撤回，一个香烟圈儿就被点出来，慢慢变大……大圈儿套小圈儿，圈儿连着圈儿……她们比谁点的圈儿圆，画的圈儿多、串儿长……眼皮慢慢沉重，春燕儿说烟太熏，花苗说明年再战。然后各自回家，一觉安眠，梦里都在放花、画圈。

如今禁放烟花好几年了，山更青水更秀，记忆里的烟花也更绚丽。记忆嘛，就是用来存放珍贵的。三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儿，如今成为另一个小女孩儿的母亲。又是一个元宵夜，她提着一盏红灯笼，领着小女孩儿漫步，抬头望月，低头诉说，诉说那些烟花事儿，在灯火阑珊处，遥望一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