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2月03日
作家蒋勋在其作品《细说<红楼梦>》中有过这样一段话:“人最大的谦卑莫过于能意识到身边所有的人你其实都无从判断,能明白每个人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实现自我,很多写作者都做不到这一点,说实话,我自己也做不到……”
他其实是在赞扬曹雪芹。在《红楼梦》形形色色人物塑造中,作者皆是“客观”而为,本身不对书中任何人物形象加以“主观”的褒贬和判断。曹雪芹以个人彻底的“谦卑”领悟在进行着伟大的文学创作,在他眼中,作品中每一个人都只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不必主观理解,不必以自我立场去强调某种认同或抵牾,只需去明白和尊重其中每一个人的生活方式。
比方黛玉、宝钗、金钏、晴雯、袭人,甚至是焦大等,她(他)们在大观园里虽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甚至有霄壤之距,但作为一个“人”,一个形象的塑造,在作者眼中都一样,只是不同的“生命”存在。每一个角色,作者似乎都是站在角色自身的角度,以生命张扬的热情去精雕细琢每一处细节,不吝构思和笔墨。
作者不带主观褒贬,读者就会阅出千姿百态,而不是从刚开始读便被套进了一个早已悬在暗处的“框子”里。把评判交给读者,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朵花有万千不同的美丽,文学作品就有了强大的生命力。
撇开《红楼梦》与其它文学创作,茫茫浮世,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何尝又不是如此?彼此之间,我们太缺少的就是相互“谦卑”,就是对自我之外所有生命的敬重与包容。自我、利己、惯于“向外看”,一旦这样的意识和行为在一个时期蔚然成风了,我们只会收获越来越多的冷漠和孤寂,温暖也会渐行渐远。
儒家至圣先师孔子在两千多年前就曾说过这样一段话:“觚不觚,觚哉!觚哉!”觚原是西周以前的一种酒器,有棱有角,造型独特,后来慢慢变化,到春秋时期大多已去角成弧,一点点圆滑起来。孔子说圆滑起来的觚其实已经“变了味”不能再叫做觚了,因为“棱角”本为“觚”之所以成觚的独特的标志。当然,孔子此言并非在专说酒器,而是借酒器来忧虑当时“礼崩乐坏”社会大环境里的风气。
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各自不同认知、底线和特征,就像弗洛伊德所说的“本我”,这个“本我”就是“觚”的棱角,我之所以为“我”,也因此“棱角”;如果所有的生命都必须按某一个标准去变成一个完全统一的一模一样,那肯定就会若《国语·周语》中所讲的那样:“同则不继”。宇宙本就是丰富多彩的多元组合,社会与人更是。当然,人和其它物种不一样,人有思想,社会的稳定与发展也需要有秩序和规范,于是乎就衍生出了诸如伦理、道德、价值观、制度,甚至是法律等等诸多元素来约束。但无论如何,外在的“框框”只是必要,而内在的“自觉”才是必需。彼此的谦卑、尊重和包容一旦成为每一个人起心动念处的“自觉”,内生才会有源源不断之动力加持。
儒家自古就讲求“恕”道,讲推己及人,讲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核心也就是提倡彼此尊重,换位思考,相互交融,时时找到处事之“中”;恕,“如其心”而已,每人都有一个心,相处之道,不是相互否定、排斥、怨愤,而是彼此融合。
《国语·周语》中“同则不继”前还有一句,叫“和实生物”,社会总在追求“和”之终极目标,但“和”一定不是从一开始只允许出现一样、排斥异己之单一的“同”,那叫“同而不和”。一阴一阳之谓道,也只有能容纳下许许多多的“异”,在相互的沟通、碰撞、尊重、调和之下衍生出之“和谐”才是真正的“和”,“和而不同”才会生生不息。泰山不拒细壤,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单一之大,再大也大不了哪去。
这就给我们常提个醒,拥抱你周围所有各色生命,因为有他们才共同构成了这个熙熙攘攘的七彩社会。像曹雪芹写《红楼梦》一样,用最大的虔诚、谦逊去理解每一个生命自我存在的方式,然后去彼此学习、沟通、协调、融合。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反之亦是。能把所有有棱角的“觚”混合到一个大家庭,彼此砥砺、欢喜,相互去“交”杯而非是去“碎”杯,少一些主观、专独、固执,狭隘,这样,我们才能使自己逐渐修向完美,这也是多数人所希望遇到的共同的美好。
王阳明对其养子正宪多次教之以“谦”,“非但是外貌卑逊,须是中心恭敬,撙节退让,常见自己不是,真能虚己受人……”谦逊其心,宏其大量,我们若是都能逢事先去试着“向内看”,以己度人,是不是就会常见到更多晴朗朗的天? 林其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