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记

2023年01月16日

新年多福 王蘧常

上世纪80年代进大学的人有独特的幸运,那就是得瞻大家甚至侍立大家左右。这幸运犹如登上末班车,之后,在整体上,大家便如老子的道,“大曰远,远曰逝”,逝而未见返,有的只是随意而飞的“大师”。

大家自有其大气象,学问、人格上往往能感染风气,为时人传知。然大家除其大外,另有其不大容易为人知的“小”,这“小”往往和其“大”关联,也正是大家作为人之可爱处,它使我们对大家敬畏外,又添了亲近之感。臂如,已故复旦哲学系教授、书法家王蘧常先生就有一“小”令我感怀至今。

1983年,因主办系书画展与同学经文兄去宛平南路王府叩访,在受到先生对习作的褒奖后竟获赐同食水潽蛋,惶恐辞曰:受之有愧。夫子劝曰:却之不恭。于是憟憟而啖,其味艰难(水潽蛋在吾乡习俗中唯毛脚女婿或贵客可享此待遇,通常加糖。而王老有消渴疾,蛋中加了酱油,初视以为红糖,尝试则一反常味,故有艰难之感)。食毕,斗胆请求夫子墨宝。夫子当即允诺,着我铺纸。时值王公子归,见状谏说爹爹不可劳累,我俩在旁既愧且急。夫子说复旦来的学生,要写。一会,取自荀子哲意的“真积力久”四字赫然纸上,沉着而痛快,我俩得意而返。

自后,有幸忝列夫子门墙,在汾阳路20号杀掉几节哲学课后便常携作业前去请益,并在夕阳下与夫子共享下午茶点。1989年10月,夫子离世,转眼30多年矣。每当想起俨、温、厉的夫子,那碗咸咸的甚至还有点酸酸的水潽蛋就浮现出来,显然,它是那样的意味深长。

王蘧常先生多弟子,其中有许多是卓然大家。譬如陈从周先生和冯其庸先生,陈为园林大家,冯为红学大家,且都又博洽通雅,声震士林。他俩比王先生小十来岁,1989年已是望八老人,却在静安希尔顿王蘧常先生90寿庆上毕恭毕敬坚持要行弟子跪磕礼。此“小”动作令在场者慨然动容,令师道不复之世风愧赧。

与王老有关的还有他的朋友唐云先生。唐先生是大画家,喜欢收点玩意儿,但又能“小”视。家有曼生壶多款,国宝也。唐先生好像随意用来泡茶,后多数捐给博物馆。喝酒往往以康熙官窑器为杯,外出归,则顺手将贝雷帽往北魏佛像头上一扣,云:我不见佛,佛自来见我。唐先生之“小”视还包括对自己的作品,有一年秋天,乡同事徐云老师得到朋友相赠的一件唐老未钤印的作品,托我请唐老鉴定并加印。我以王老之介绍信求见唐老,唐老首先夸奖王先生学问好,然后看了看那幅作品,一边盖那方著名的“药翁”印章,一边说:“哪里捡来的?要伊做啥?”令人忍俊不禁。盖完印后,唐老见我对那幅作品眼有觊觎之色,口有嗫嚅之声,以孩童易物般的“小”气口吻说:“侬叫王先生写幅字,我就送侬一张画。”好格好格,我一高兴,竟忘了道谢。

由于王老年高体弱,作为学生,给唐老写字一事终不忍心再开口,想唐老画作的心事也因此既甘又不甘地放下,剩下的是得遇大家的悠长欣悦。

文/奚爱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