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1月07日
牟民
一
秋日凌晨,公鸡三声鸣叫后,睡梦里起了响亮的口哨声,跟着街面喊起“一二三四”的呐喊,唰唰的步伐,一扫肃杀的霜冻,整个村庄活跃了,村民在精神振奋里起身穿衣。嘹亮的歌声回响在村西,驻军连队官兵在村西操场开始晨练。
猪倌新官甩着鞭子,吹起脆声的口哨,家家把门打开,一头头猪哼哧哼哧往村东场院里跑。我家的两头黑毛壳郎猪一前一后,扭着屁股,奔出门,跟在猪倌后面集合去。家中走出了两头猪,猪圈空了,院子肃静,鸡们也不那么吵闹了。
戴棉帽穿棉袄大裆棉裤的新官,吸溜着被空气刺激流出的鼻涕,站在村东场院的北坡下,数点猪数。隔了一宿的猪们相互打闹,啃咬对方,转圈追尾,兴奋欢叫。新官刚数到三十一,被一头发情的母猪拱了裤脚一嘴,他照着母猪一鞭子,母猪跳开。新官骂道:你个死猪!接着重新数数。
瞬间,猪尿猪粪遍地,猪气息吞掉了清新的氛围。新官高举鞭子,喊一声,走喽,走喽,南山地瓜地长果地,吃食去喽!
猪们排起整齐的队形,听着啪啪的鞭响,往地里去。
二
到了收获后的地瓜地,猪埋头寻食,烂叶子、掉在地面的地瓜筋儿,卷进嘴里,品尝第一嘴不过瘾的美食。猪嘴豁开泥土,嗅着地瓜筋儿,很快就掘到一块埋在深处的地瓜,牙齿一对,嗑 嗑 ,甜兮兮地进了胃里。大片的地瓜地,人刨、犁犋耕,许多深藏的地瓜自然落在暗处,来不及复收,正好让猪们负责颗粒归仓。从秋到封冻,近两个月,一头壳郎猪一天长一斤,赶到腊月正好膘肥出圈,送给国家,换回过年的油盐酱醋燎油划火新帽新衣新鞋钱。
傍晚,猪倌新官吹哨子,响鞭子,夕阳余晖映着毛色发亮的猪们,拥挤在一起,如浪头翻滚,齐刷刷下山,进村。从东往西,它们娴熟地找到自家门,哼叫着,摆摆头,扭扭胯,消失在猪倌和其它猪的视线里。
我刚好放学,看见两头壳郎猪先我奔进家,进了猪窝,低头饮着母亲早已备好的一槽稀溜溜的猪食,上面浮着花生饼渣儿。只听它俩呱嗒呱嗒,拼命争吃,然后,它们把头抬起来,望我,抿啦猪舌头,槽里光光的。
见我没动静,它俩哼叫着,围着猪窝转圈儿,实是可怜。我从猪食缸里挖了两瓢沤好的地瓜叶,它们嗅了嗅,舌头舔一舔,又抬起了头。没有茎儿的地瓜叶,它们吃够了。
地里封冻后,生产队不再看猪。猪在圈里,家家开始给猪加食,盼赶年出圈。摊上养个泼食猪,猪嘴宽阔,猪眼漆黑,猪脸宽长,猪耳朵厚阔拉耷,猪腿粗壮,猪尾巴粗硬翘起,哼起来粗狂,不管啥食,低头就吃,而且吃得响亮,呱嗒呱嗒似打快板儿,那个急不可耐,仿佛吃的山珍海味,让人跟着抿啦嘴唇。吃过后,转过身,躺在窝里闭眼养膘,此猪抓来,一天竟长一斤多,一天一个样儿,看着舒服,有兄弟般亲近。年底出圈,绝对三百多斤,这叫甜红主家。运气不好,抓到挑食的猪崽,尾巴夹在猪胯里,猪嘴长长的,耳朵尖竖,眼睛浑浊,一吃食,嘴在槽里四处拱,寻好吃的,没有对胃口的,那就把腿搭在猪圈墙上,哼哼唧唧要好吃的。要不到,围着猪槽转圈儿,实在饿极,舔拉几口,吃个半饱,再转圈儿,不知困乏地耗精神,即便吃点儿营养,被它精气神化掉了。你过十天半月,再看它,依然那个瘦样子,没半点儿变化,打春到年底,好歹长到一百多斤,只是个骨头架子,摸摸硌手,送了可惜,留着白吃钱粮,不见长,只能过了年,继续赔钱喂养。
没办法,谁叫你抓了个赔钱货,母亲喂了这样的猪,每次喂食,用瓢敲它,嘴里念嘟,你个现世报。
年底送头大肥猪,那是一个养家男人的骄傲。一进腊月门,公社采购站天天收猪,村里有送猪的,便结伴前往。早晨,拿出最好的花生饼苞米面掺和了,把猪喂得肚子溜圆,起码吃进八九斤。几个人把猪绑了,抬到推车上,一边一个,足足五六百斤。那时候没有拖拉机,均是小车推。要是一头猪,又没有结伴的,那就一边放猪,一边搁上块大石头,或者坐一个半大孩子,推起来均衡,不会一边倒。那年,我坐在车子一边,父亲和小舅轮换推着一头猪和我往十里地外的采购站去。一路上,我听着哼叫的猪,担心它拉尿,心里祈求它老实点儿,别把肚子里的好食拉走了。走到半路,猪呱哒呱哒拉了一泡屎,哗哗尿了一地。跟着的小舅说,这猪不甜红,拉走了五六块钱。
送猪最怕猪出事儿。有一年,送猪半路上,猪从推车上掉下来,竟然跌死了。那是一头三百多斤的肥猪。跌死了,在村里贱卖了,虽然放了血,终究是死猪,吃起来不鲜。算总账,卖了个猪崽钱,赔了一年猪饲料和功夫钱。
三
村里刘姓家族传统养母猪,记得邻居刘盛二伯家,每年都会送出两头大肥猪,外加一栏小猪。刘盛家九口人,有猪养有猪卖,日子过得不那么拘紧。刘盛还有专养种猪的习惯,供各家母猪使唤。使唤一次种猪,母猪只要怀上了,两元钱。留种猪要会选择,他会提前到集市上踅摸,看到好苗子,花高价买到手,有时他会到外地去选种猪。他的种猪块头大,如头狮子。
父亲也学着养母猪,抓个没劁的猪崽,养大了,去刘家接种,赶上猪仔贵时,好几次母猪才怀崽,等猪崽出圈了,猪崽偏偏又贱了,算计算计,够个本儿就不错了。父亲不服气,继续养母猪。猪崽产下,散养在院子里,雨季,猪粪泥水混合一起,天天要收拾卫生。搁在冬天里,母猪下崽,母亲会把它们抱到炕上,等缓过劲儿,才放到母猪身下吃奶。养母猪都说是血财,运气要好。从生下猪崽到出圈,大约三个月,白天要参加集体劳动,回家又是做饭又是喂猪,最累的是母亲。十几个猪崽张嘴吃食,要天天烀猪食,五天赶一个集,买猪饲料,还要准备足够的烧草。喂食不及时,或者猪料不够,猪崽不会长快。父亲任村支书,家里打算料理一切靠在母亲身上,着急上火,母亲嘴皮三天两头起燎泡。等到猪崽出圈了,父亲才找人帮忙,去集上卖猪崽。把十几个猪崽抓绑到车筐里,推起走时,母亲会抓两把咸盐在盆里搅一搅,然后把盐水泼到院子里。多年后,我问这啥意思。母亲说,盐齁咸,不淡,祈求猪崽卖个好价钱呗!这灵验吗?您这是迷信。母亲说,你还真不要不信,那一次忘了泼咸盐水,猪崽就卖贱了。每次猪崽出圈了,母亲会留下两个,喂养肥了,送给国家。
四
在十二生肖中,亥猪为末。既没有漂亮的外表,也没有特殊的本领,一生在吃睡中度过,养肥了,末了还要挨上一刀,它将自己的肉体灵魂全奉献给了人类。人类离不开猪,尤其西方食肉民族,更离不开猪肉。我们虽不是食肉民族,但与猪的关系更见密切。自古祭祀三牲离不开猪,《论语》载,阳货要见孔子,孔子不见,阳货便“馈孔子豚”,豚当是一份厚礼了。孔子教学生的学费,也是一些腊猪肉。孔圣人曾说“三月不知肉味”,喻指音乐之美,也暗含猪肉之味。
单单猪肉可以做出多样菜,更不要说猪下货了。一个猪头,有猪耳朵、猪脑子、猪舌头、猪拱、猪脸,一个猪耳朵可以有拌、煎、炒、熘、炸等花样。当初村里的猪倌新官不看猪了,被派到饲养院喂牲口。过黄河跨长江那几年,赶上割资本主义尾巴,但养猪不算,上面反而号召大养其猪,口号是多养猪少生孩,一头猪一个化肥厂。猪吃饱了,跳进猪圈里又拉又尿,扔进嫩草或者蔬菜叶子,猪欢实地挑吃,每天垫一层泥土,很快就攒满了一圈粪。生产队专门有养猪场,有经验的新官派上了用场,在他的静心喂养下,每年我们第二小队出圈二十头肥猪,积攒二十几圈粪,粪多粮食打得多,粮食亩产八百斤,最先跨过长江。新官多次被评为五好社员,养猪能手,邻村青年妇女主任看上了新官,两人喜结连理。生产队解体,新官学了厨师。我一九八一年结婚,他到我家掌灶,我家杀了头三百斤的肥猪,十六大碗,免青,一律猪肉。新官能把一头猪玩出不重样的菜,让客人们啧啧称赞。
猪肉好吃,专指白膘肉。猪肥了,一身膘,那叫养活得好,美誉有经验的养猪能手。夸说人长得不错,也会说,又高又胖,有膘茬,那叫伙食好,家里有油水。农村人整年不见肉,地瓜饼子咸菜梗子,加之繁重的农活,哪儿能长膘?瘦的肋巴骨一根根的,要胖起来,需大油水养活。逢上红白喜事,坐到酒席上,盼望肥透透的乱哆嗦的一盘白膘肉,搛起一块儿,全然没有如今的绵软一说,肉块儿挺立,擎在空中,白花花流油,咬一口,硬噗噗的,只听嗤啦一声,油水一泚,一包油全在嘴里了,那叫一个美。托人买一挂猪油,回家焅一焅,焅出盆猪大油,炒菜香嘴,身子虚的人会拌着白面炒熟了,放上白糖,每天早晨挖一勺,水里一泡,赶上全脂奶粉。
猪肉不再统购统销了,母亲依然会焅猪大油,发馒头搁上几勺,说馒头蒸出来好吃。感冒咳嗽了,炒面掺和猪大油,冲水喝,几天便压下了咳嗽。这旧年的经验,传下来依旧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