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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迷三两例 烟台晚报 2025年06月29日

张广育

自幼生长在号称“京剧之乡”的老烟台,戏场到处可见,戏迷触目皆是,从能跑会跳的时候起,在大孩子的带领下,我就成了“蹭戏一族”。隔三岔五赶在日场终场前约半小时,跑到光陆戏院东侧门,用木棍使劲撬开门边大缝子,像看“拉洋片”那样,用一只眼紧贴门缝,看戏台上筋斗翻滚、锣鼓喧天的场景。由幼及老几十年过去,我对京剧最深刻的记忆仍然是大红脸关老爷在“起霸”锣鼓和唢呐声中提袍挥刀的那一个摄人心魂的亮相。

以这样的水准谈论戏迷,不免贻笑大方。好在他们留给我的记忆,大多带有那个时代特有的文化痕迹,在那些文化陈迹的细枝末节之中偶作神游,也算是聊发思古之幽情吧!

道子叔

最早把我带进光陆戏院大门的是表叔,道子叔。光陆戏院远不如处于闹市中心位置的丹桂大戏院典雅气派。它偏处丹桂戏院西北百米,不论外观和内部设施都远逊于丹桂。戏场前半部是三列十几排长条木凳,后半部错落摆放七八张茶桌。茶座看客翘着二郎腿,喝茶聊天嗑瓜子,一面竖起耳朵听戏。每逢需要喝彩或叫倒好,他们总能和前排的看客协调一致。现在回想,我觉得这大概是初期茶园戏场的遗风。市井士众喜欢这样的环境,在此看戏,悠闲,随意,闹哄哄,有热度。这是光陆特有的戏场文化。当时著名女旦云燕铭、花月兰、老生马玉良等等都愿长期在此登台,这或许是重要原因。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想,没有多少根据。

道子叔带我看的第一出戏是半部《玉堂春》,讲的是明代名妓苏三(“玉堂春”)与公子王金龙的故事。开头“苏三起解”的一段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等于当年的流行歌曲,老少都会唱。我们的唱词是“苏三吃了炸酱面,将身来在大罗天”,我感觉很爽。可是接下去就越来越乏味,尤其到“三堂会审”,青衫戴枷的苏三跪在台前,咿咿呀呀足足唱了十几分钟,听得人哈欠连连。侧头看看道子叔,见他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盯着苏三,几乎对她的每一声唱和每一句白都要报以大声叫好。如果是在大街上,不要说直勾勾的眼神,就是斜眼瞟来瞟去,按照我们的标准也是所谓“吊膀子”,须遭共谴!但是在戏场里就完全不同,他们直勾勾地看、跺着脚喊,毫无顾忌,这叫懂戏,内行。越痴迷,越内行。他们的激情互相传递,形成气场,大家共同沉醉于兴奋与激动。

其实中国戏曲至少明代的南曲和传奇(昆曲)已经是男女同台演出。到清代,由皮黄梆子初兴,到民国梅、程、尚、荀四大名旦当红,戏台上却不见了女性旦角。当年鲁迅挖苦这种现象说,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素来与鲁迅意见相左的顾颉刚也说,垂老之男反饰妖娆之女,不能不说是戏剧的退化。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坤角重新出现在京剧戏台上,应该说这是进步,是向自然的回归。她们理所当然地受到戏迷的追捧。如道子叔这样的市井戏迷,在这里找到了别的娱乐方式无法提供的乐趣,迷得如痴如醉。

道子叔真懂戏,但我知道的不多。我知道《空城计》里诸葛亮的那段有名的唱段“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他摇头晃脑,唱得很有味道。

我父亲

我父亲张君佩是另一种类型的戏迷。家里人都知道他痴迷于戏,但却都不知他的庭院深几许。

祖父去世后两年,父亲经商赔了大钱,小叔则欠下巨额赌债。不到四十岁的人,父亲看起来已是垂垂老矣。深秋的傍晚,他独自在院里孑孓独行,天天转,转久了,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然后有了腔调,又渐渐听出了唱词。天冷了,他退到堂屋里转圈,唱词听得更清楚了。

“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内乱如麻。”后来我知道,这是《捉放曹》里的唱段,余叔岩扮的陈宫。“见灵堂不由人珠泪满面。”这是言菊朋演的“卧龙吊孝”。“公堂之上上了刑,好似鱼儿把钩吞。”这是《四进士》里宋士杰的唱段,是周信芳的拿手戏……父亲的唱段很多,但我记得的主要是这三段。尤其是宋士杰的那段。这出戏讲的是明代老义士宋士杰,他师爷出身,后来改行开了小客店。偶然探知民女杨素贞被三个贪官陷害,他愤而出手,一状告倒三个地方官。而他自己也因以下犯上,犯了朝廷的律条,被判杖责四十板,发配边外。这段西皮摇板,被周信芳的苍凉沙哑嗓音演绎得如泣如诉,尤其最后一句:“杨春、杨素贞呐,谁是我披麻戴孝的人?”真是催人泪下。我父亲唱来唱去,渐渐也带上了沙哑之意,他是在有意模仿周信芳。

我父亲跟京剧的渊源应该是始于二十几岁从业不久,我祖父发现他有绘画的才能,给了他充分的自由,他在外面学画,交友,下馆子,看戏。当时正赶上烟台京剧兴旺期,周信芳、余叔岩、言菊朋、马连良等大牌都在丹桂戏院登过台。估计这些人的戏我父亲都看过,后来模仿学唱,看来也下过一番功夫。

当时我家是聚族而居的大家庭(我爷爷三兄弟合居),我父亲所享有的待遇太过奢侈,因此他从不在家人面前显露对京剧的爱好。传统观念中,倡优媟狎属贩夫走卒之所为,我祖父算开通,但我觉得即使他也未能免俗。我想这就是父亲作为戏迷长时间不显山不露水的原因。

杨姐

1948年夏,我家北窗外隔街的邻家,住进了唱戏的两夫妻,一生一旦,清唱练嗓子是每天必有的功课。那时父亲已经去了青岛,我们已是终岁不闻丝竹声。如今邻家的清唱花样繁多,或生或旦,或婉转或悲怆,为我们平淡的日子平添难得的乐趣。

暑假里,大姐的闺蜜杨姐经常到我家找大姐玩。她俩躲进北房东屋,关起门说话。二姐和我趴在窗上看,见俩人轮流念冰心的《南归》,一面悄悄抹眼泪。杨姐是一位老师,独自在后街租一小厢房。她人很美,笑起来真好看。她总是穿一件小碎花旗袍。看她穿旗袍,我感觉别人跟旗袍就都完全不搭界。

杨姐也喜欢听邻家的清唱。有一天大姐跟她说起父亲唱过的那些段子,想不到她竟然熟知每一段的流派、板式等等。说到宋士杰的那段西皮摇板,她竟然能细数周信芳和马连良吐字行腔的种种区别。

杨姐最后一次到我家,听到邻家唱《霸王别姬》里虞姬自尽前的南梆子唱段,听完她轻赞一声好,说有梅兰芳味道。我问,最后一句“见碧落,月色空明”,碧落是什么意思?她说,碧落就是很美的天空,略一停顿,随口念出两句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声音微有颤抖。大姐见她伤感,起来拍拍她的肩,两人相顾一笑。这一定格,在我记忆里留存至今。

原来那天她是来告别的。过了几天她走了,只身乘船去天津,找她已经定亲的未婚夫。她答应给大姐写信。大姐等了一个月,然后天天念叨,做噩梦。终于等不及,想法找到她一个亲戚。那天大姐从她亲戚家回来,哭肿了眼泡,手里捏着一张天津的报纸,报角登一短讯:杨**女士昨于金钢桥投河殉情。旁边附一遗照,她紧闭双目,身着小碎花旗袍。我记得短讯还明言男方的背叛。大姐泣不成声,二姐在劝她。我在想:天凉了,她跳下去该有多冷!为什么不换件厚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