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民
一
那盘废弃的磨躺在倒坍的南屋西间里,四处墙壁经雨水淋,雨雪侵袭,早已萎顿于地,没有砖石支撑,怕是不见墙壁的陈迹了。石磨照旧经不得时间的煎熬,它本来泥坯垒砌的底座,大约从房子露天那刻,它就无奈地随时间的煎熬,渐次沉在大地的怀抱。下磨吃进泥土,只显出上磨。一粗一细两个磨眼,塞满泥尘,闪出不甘沉去的目光,几株纤细的毛毛草,擎起了头颅,似在追问天空,咋就如此抛弃了我们?那曾经人畜拽它转动的旋律,呜噜呜噜的歌唱,依旧在时空里不断回响;它黑洞洞的磨眼,吃进了多少粮米,磨片的牙齿吃尽了多少米面,它时刻在回味呢!
北面正房虽在,屋顶瓦楞间常年长出的狗尾巴草,无风来缠绕,擎起它的孤独。木窗以黑乎乎的模样,诉说着时间的久长,也在陈诉寂寞。即便腰线下的砖石,也贴了一层日月泥尘的印记,掩了本来面目。这曾经留下童年足迹的房子,实在无人关照,在某一天,经本家叔父做中介,以五千元的价格,卖给了本村一农户。他居住着宽敞的二节楼房,不舍得放污染环境的日常烧草、农具,便购买此屋,权作自家的仓库。倒塌的南屋,稍作平整,一个宽敞的大院子,可放电影。
父母卖掉房屋时,懒得搬弄石磨,也许他们感觉没用。卖屋时,也没管乎,将它视作无用之物,遗弃于原地。后来,有四处踅摸乡村旧物件的老客,恰好经过。买房人家在平整院子,领老客到石磨前。老客眼睛瞪大了审视,然后眼睛再次睁大了,屏住呼吸,盯着石磨,沉默一番,出手给了一千元。石磨卖后,有人说那石磨年代久远,据考应该有两千年的历史,属于文物。
那石磨卖了,比躺在露天里强多了,起码它有了容身之地,不管使用,还是公开展容,都是一喜。
二
这盘石磨是我母亲的嫁妆。母亲的娘家爹——我的外祖父是一个不会种地,专门买卖牲口的经纪人,挣此或大或小的钱,入不敷出地养活着八口之家。母亲在众姊妹兄弟中排行老大,八岁开始摸锅子,替整日病怏怏的外祖母料理家务,伺候老的小的,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让母亲滋生了早早出嫁的愿望。恰好父亲打了一年日本鬼子三年解放战争,伤残复员荣归故里,国家给予不错的照顾,每年有四百公斤谷子和四百公斤苞米作为补偿,这在不得温饱的岁月里,让许多家庭羡慕不已。母亲当然也很快得知父亲家里的优越条件,托人做媒,嫁给了父亲。
外祖父没啥打点长女出嫁,借钱买了盘石磨,陪送给母亲。民间世俗,有了石磨,便有丰收和财富。得一盘石磨陪嫁,虽比不得金银财宝,楸树衣柜樟木箱子,也算是值得炫耀的资本。记忆里,石磨便在前面四间房屋的西间,逢年过节,父亲会在石磨上贴个“大吉大利”红帖子。西间除了石磨,别无其它。家里再拥塞,也不侵占石磨的空间。
我曾问过母亲,石磨放在院子里盖个草棚不行吗?多少讲究点风水的母亲说,自古有规矩,磨为白虎在西,碾为青龙在东。咱院子东面宽敞,适宜摆石碾,石碾农户很少使用,全村一盘足够了,有专用碾屋。家家要备盘石磨,将每日三餐的粮米磨出来,磨出温饱。有个地理先生说,咱家的磨只能放在南屋西间,否则犯冲。我不信,说咋有这么多讲究?母亲只淡淡地说不知,先生们这样说的。
多年后我查资料,方晓得石磨来得不易。春秋时期前,人要吃米粉,只得把原粮食搁在碓臼里,用坚硬的粗木棍将其捣碎,费工费力地吃那些粗细不一的碎米。春秋末的发明家鲁班见吃粮如此艰难,便想出办法解决人们吃的困境。他用两块有一定厚度的扁圆柱石头制成磨扇,下扇中间凿一圆孔,安上一个铁制或硬木包上铁片的固定短立轴,这叫磨脐,上扇于下扇对应的位置,也凿个一样的圆孔,以备上下磨扇合二为一,由它固定两扇磨片。两扇相对的一面留有一个空膛,称为磨膛,以备暂且贮存原粮。两片扇面相合的一面凿出相应的齿槽,这叫磨齿。再在上扇凿两个一粗一细的磨眼,推磨时,原粮大都先通过细磨眼,流入磨膛。在上扇石磨的外围对应凿两个圆孔,称磨耳,安插磨棍、栓绳,人推磨棍,石磨转动,磨膛里原粮会均匀地分布在上下扇面上,磨齿上下相咬,原粮会慢慢进入齿槽,被粉碎、磨细,再干硬的苞米、麦子、大豆、高粱、地瓜丝都会从齿槽夹缝里流到磨盘上(磨台),白面恍如雪花,纷纷落入四面砌就光滑的磨盘上。“雷轰轰而未雨,雪飘飘而不寒”(清代赵翼《咏石磨》),一旦抱磨棍,转动起石磨,耳边响起雷鸣声,见到白面溢出,苦累不再,寒冷弃之。面粉哗哗,嘴唇咪啦,仿佛闻到了金黄金黄的苞米饼子,品到了暄腾腾的大枣饽饽。脚步生风,再饿再饥,磨棍不停,浑身流汗不止,磨眼哗哗流淌。不吃推磨苦,哪得馒头香!
三
我家的石磨比一般人家的大一圈儿,磨扇直径一米,厚度五十厘米,推起来吃力。一个人推磨,得蓄足力气。母亲年轻时,大都是一人推磨,供着一家人吃粮。父亲从不推磨,他头部被炮弹伤过,留下头晕的隐疾,即便没有头晕,父亲也没工夫推磨,到了饭时见他影子,其他时间都在外面,忙活村事。母亲要做家务,白天要参加集体劳动,推磨只能排在夜晚。除去做一家人的穿戴,推磨便为母亲的必修功课。推不动磨时的我,躺在炕上,入睡前,听着磨声轰轰入耳,很快入睡,半夜醒来,耳朵依旧响着磨声。
大约在我十岁时的一天夜里,我睡过一阵儿后,醒来,光脊梁下去,见母亲抱磨棍,低头弯腰,转圈儿。转一圈儿,呼哧呼哧喘息,一手往磨眼里舀麦子,一手抱磨棍,步履缓慢,脸显疲累。我跑过去,拽磨棍上的绳子,在前面拉。母亲稍稍缓了口气说:“我儿大了,能拉磨了。”母亲的夸奖,给我激励。每晚放学后,我便帮母亲推磨。初推不免好奇、新鲜,等推久了,我深深感悟,推磨大概是人间最枯燥,最累人的活儿。
看看吧,双腿前迈,赤脚抓磨道,用尽浑身力量,转动这死气沉沉的石头。转过一圈又一圈,没有止境,今天停下,明天还要转,不转,没吃的,为一家的肚饱,那就要转。不转,你就要囫囵吞粮米。眼瞅磨眼,希望它尽快吐纳,磨齿快速粉碎,眨眼就满了一簸箩白面。可石磨死沉死沉的,你得力气大,它听你摆布,如若力气不足,它就死缠你,如大山压住你,拖住让你迈不动腿。
为推磨,母亲生下大妹第三天,就下炕推苞米面,推到半宿,推了十公斤。第二天,腿疼,后来落下了腰腿疼的毛病。我初时不识上下两扇磨片的含义,后来懂得,上片为天,下片为地,上为阳,下为阴,阴阳交替,粮米从磨眼里(也称天眼)源源不断,磨脐仰面朝天,接收原粮,恰如怀阴抱阳,女尽其生儿育女之天职。有时候,我在前面拉绳子,拉着拉着,瞌睡了,闭眼拉,脚打绊拉,说不定脚趾磕碰到地面,指甲盖渗出血。醒来,也不管乎,忍疼继续推。咬住牙关,跟磨较劲,看我硬,还是你硬。一声声脆快的磨声,恰如我和母亲挥动马鞭,打在磨上,磨乖乖地转动。
推出的面粉在磨盘上积攒多了,可以借此歇歇。母亲用面罗,罗出头麸面。等推完头麸面,再把麸子搁进粗磨眼里,煞一遍又一遍麸子,尽量把面粉煞尽。别看推磨是简单的苦力活儿,并不是有力气就可推磨,有人便晕磨推不得。我们兄妹六人,竟有四个晕磨,只有我跟二妹不晕,推磨便自然成了我俩的“特殊优待”。
记得有几年生产队按人口多少,给每户社员发推磨票,每人一票,一票可以使用一头大牲畜推一天磨。时间限制在冬闲日子里。队上有牛、马、驴,家家愿意使唤驴推磨。牛太慢,个头大,转磨道比不得驴快捷、好使。马高大,转磨道费劲,又不听使唤。为此,几头驴不够分派。挣不到的,那就等,等来等去,时间过了,春天牲口忙于农活,票作废,那就干脆人推。彼时,穿戴不富裕,冷冻没暖气,从学校归来,抱着磨棍,套上磨绳,推拉一气,浑身热乎乎的,权作很好的御寒,可恰逢饥饿,肚子咕噜咕噜跟磨呜噜呜噜一起作响,内外挤压身体,推不得几圈,头冒虚汗。只好停下,抓块烀熟的地瓜,几口下去。浑身来了力气,抱磨棍低头呼呼推去。
四
磨推久了,磨齿不停地撕咬原粮,自然会磨钝牙齿,对滚滚而来的粮米迟钝,煞麸子更不见灵敏,麸子会原模原样从磨眼进,从齿槽流出。文化人会替推磨人说:“石磨常推磨齿平,难将原粮磨细精。非得磨匠进缸錾,龋齿条条峰起棱。”那就要赶快找石匠錾磨。
我们村刘姓文福为有名的石匠,他家几代以做石磨、錾石磨为生,到刘文福这代,六个儿子因他几把錾子一把锤子,錾出了殷实家底。六个儿子六幢房子,到婚娶年龄,无一人打光棍,刘文福到知天命之岁,吃穿不愁,儿孙满堂,被村人羡慕。我家曾经多次请刘文福来錾石磨。
老人背个泛白的口袋,里面有大小不等的錾子,两把钢斧子。天蒙蒙亮,他便敲门进来。默默走到南屋西间,几人把上扇磨片抬下来,搁在一旁。刘文福戴一眼镜,怕崩起的石花溅到眼里。眼镜一条腿,一边用细麻绳缠到耳朵上。只要磨扇在身旁,他便头不抬,眼睛聚焦在磨片上。一手扶錾子一手执钢斧子,顺着磨片固有的齿槽纹路錾凿,下手稳、准、快,錾好久,看似仍保有齿槽原样。乍看錾磨叮叮当当,敲着錾子,很简单,看似没多少技术含量,可细究起来,里面大有文章。上下磨片齿槽有阴阳之别,上阳下阴,阴阳相对,錾错位,上下磨扇不合缝,那就毁了磨扇,更推不出米面,毁了名声。
到关键时候,刘文福不说话,只见臂挥手动,屏住呼吸,叮叮当当传出悦耳韵律。两片石磨不到晌午,便錾完。把两片磨扇合一起,刘文福喊人挖一瓢苞米,放进磨眼,推起来,听到磨片的清脆声,苞米面唰唰流出。刘石匠拍拍手,摘掉眼镜,抹一把四方脸上的石粉,自己点头大声道:“嘿嘿!嘿嘿!”他这嘿嘿很起劲,显普通话去声,表达出对自己技术的满意度。
母亲早做好了四个菜,擀了碱面,石匠刘文福洗洗手,坐炕头上。酒杯一端说了句:“你家这磨远近没有哟,好磨,好磨!”
“可不是,那是我娘家爹打黄县城里买来的。”
老石匠笑意顿消。当初,外祖父跟他有过节,嫌他抠门,赌气没买他的石磨。酒足饭饱,父亲拿出五元钱递给刘文福,竟然说道:“老叔,等我家老二长大了,跟你学徒吧,这手艺要传下的。”
刘文福心眼不宽,但经他手錾的石磨推起来轻松,快当,随磨道走着,我也涌起欲学錾磨手艺的想法。几个小时,錾一盘磨,挣到五元钱,那可以买上百斤苞米,还有酒肉伺候,神仙日子嘛!
老石匠摆摆手,拒绝了。后来他传话给父亲,几个儿子不跟他学做磨錾磨,他也不外传,把手艺带进棺材里。
父亲耸耸肩膀道:“我压根儿也没想着他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