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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嵛底色 烟台晚报 2025年06月19日

山止

我固执地认为,如果时间充裕,徐霞客的齐鲁之旅,绝对不会止步于曲阜和泰安。他必定会一路向东,踏上胶东半岛,走进有着“海上诸山之祖”(北魏崔鸿《十六国春秋》)美誉的昆嵛山。若如此,洋洋洒洒的《徐霞客游记》,一定会增加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潺潺的岁月长河中,无数仁者智者用自己的方式去解读这座神奇的大山,不断充实与丰盈她的外延和内涵。

有人说,昆嵛山是仙山,是道山,是文化山,更是英雄山。

有人说,曦仲在这里宾日,麻姑在这里修行,秦始皇在这里驻足,全真教在这里创立,胶东抗日烽火在这里点燃,人民英雄于得水在这里举义旗、战顽匪,书写传奇,“昆嵛之子”冯德英笔下的《苦菜花》《迎春花》《山菊花》在这里绽放……

昆嵛山之于我,是故乡的山,是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山。我曾无数次翘首东望。她的名字、她的容颜已经深深地刻进我的生命里。那份随光阴流转层累的敬畏与神往,拔节在孩提时长辈们唇齿边流淌的一段段奇幻故事里,疯长在成年后诵读的一首首靓丽诗行间。

又一次走进昆嵛山,随着神清观第一声晨钟敲响,袅袅的仙乐从恢宏庄严的大雄宝殿里如瀑布般倾注而出,荡漾在昆嵛山的每一个角落。万道霞光穿过轻盈的薄雾,迷离在每一块石头的褶皱里,散落在朝圣者匆匆的脚步里,流淌在明眸的虔诚里,跳跃在枝头上第一声鸟鸣中。

山谷里的风挟带着树木花草的幽香从远古而来,吸一口,舒爽而惬意。伫立在神清观铜碑前,注视着斑驳的文字,依稀听到天籁中传来全真道士马钰抚琴诵唱《琴操·归山操》的声音:“能无为兮无不为,能无知兮无不知。知此道兮谁不为,为此道兮谁复知……”悠扬的旋律中,我看见一群人引着一阵阵欢声笑语逶迤而来——那是发生在八百五十多年前的一场酣畅淋漓的醉。

那场醉来自金元时期,来自昆嵛山脚下那座叫宁海州(今山东省烟台市牟平区)的嵎夷小城,来自一处美轮美奂的私家花园。

五亩地大小的私家花园,唤作范园。范园奇花异果,藤架芳丛,景色宜人。更令人惊奇的是,每年春天,这里的花木萌发总比其他地方提早半个多月。别处霜地白草,这里却万木竞发,桃红柳绿。这番景致,时人称之为“范园春晓”。

园子的主人马钰,在宁海州府衙中充当小吏。他家境殷实,广结善缘,人送雅号“马半州”。马钰经常和好友高巨才、云水寺、尚竺律等人在范园怡老亭里赏花饮酒、吟诗作赋,通宵达旦,逍遥自在。

范园波澜不惊的恬静生活是在金大定七年(1167)阴历七月十六改变的。那天,秋高气爽,惠风和畅。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手执竹杖径自闯进范园。这个道士名叫王重阳,陕西咸阳人氏,道教全真派的创始人。当时,摒弃优渥生活、一心向道的王重阳在陕西的传教布施举步维艰。苦闷中,他无数次遥望东方,遥想麻姑深耕细作、适宜道教生长的昆嵛山。冥冥中有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闪现:只有那里才是实现理想的光明彼岸。于是,他决意走向日出初光先照的东方。

那天,清风徐来,鸟语花香。在范园,王重阳和马钰不期而遇,二人把酒言欢。席间,王重阳看到怡老亭墙壁上马钰的题诗中有“沉醉无人扶”之语,笑着对马钰说:“我千里而来,就是来扶沉醉之人的。”王重阳和马钰一见如故。这次范园相会碰撞出的灿烂火花点燃了全真教的燎原星火。

王重阳的到来,让范园成了宁海州讲道阐玄的场所。乐善好施的马钰索性把园子赠给王重阳,并斥资在园中修建了一座“玄都观”。王重阳暂居在此,潜心修行,广纳门徒。王重阳先后收马钰、丘处机、郝大通、王处一、谭处端、刘长生、孙不二七人为徒,后称“全真七子”。他们走进昆嵛山,栖身烟霞洞,创立了“三教合一”的道教新派——全真教。

昆嵛的风,吹过王重阳的脸庞,也拂过我的脸颊。昆嵛的路,王重阳走过,无数人走过,我也在走。我们穿越千年时空在这里相逢。

过神清观、丹井和不二庐,攀登千余步石阶,在岩石突兀处停下脚步。这是一个宽敞的平台,四周山峰林立,树木苍翠,壑谷幽深,云雾缭绕,一个天然石洞赫然出现在眼前。低矮的石门仅容一人躬身垂首通过。并不宽敞的椭圆形石洞里,王重阳师徒八人的塑像端坐其中。一束亮光从洞口射进来,照在他们身上,为他们镀上一层金色光晕。

“全真七子”正襟危坐,聚拢在王重阳的身边,全神贯注,聆听教诲。石洞右边墙壁上“烟霞洞”三个大字告诉我,就是这个简朴的石洞诞生了一种全新的宗教思想。红字深深镌刻在坚硬的石头上,博大精深的教义书写在灿烂的历史星空里。

我想起王重阳的《烟霞洞》诗:“古洞无门掩碧沙,四山空翠锁烟霞。天开玉树三清府,池涌青莲七子家。阐教客来传道法,游仙人去换年会。可怜此地今谁管,春暖桃夭自发花。”对全真教徒来说,昆嵛山既是成就梦想的宝地,又是梦想开始的地方。

公元1220年春天,丘处机第三次接到成吉思汗诏书后,率领尹志平、李志常等一众弟子开启了一场唐僧取经般的长途跋涉。他们穿大漠,过草地,冒严寒,斗酷暑,历时两年多时间,终于在大雪山(今阿富汗兴都库什山)觐见成吉思汗。丘处机的到来,令成吉思汗欣喜万分。行宫里,两人相谈甚欢。成吉思汗向丘处机讨教治国方略。丘处机力劝成吉思汗减少杀戮,恤民保重,得到应允。

“一言止杀”,止住了蒙古大军杀伐的脚步,也成就了全真教徒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的梦想。可以说,这是宗教怒放的至高的精神魅力。清代乾隆皇帝曾撰联褒扬丘处机善举:“万古长生,不用餐霞求秘诀;一言止杀,始知济世有奇功。”成吉思汗颁旨尊丘处机“自今以往,可称神仙”,敕令他掌管天下道教。全真教自此扬名立万,达到鼎盛时期。昆嵛山自此光芒万丈,成为全真教祖庭。元统一后,全真教与同源异流的钟吕金丹派南宗合流,成为与张道陵的“正一道”并峙并传续至今的道教两大流派之一。

离开烟霞洞,别过无染寺,我选择穿越一条人烟稀少的山路折回。我期待与散布在崇山峻岭中的摩崖石刻偶遇。

沿山路上行,逼仄小路依山盘旋往复,宽处二人并肩,窄处贴身而过。不时有巨石拦住去路,须手脚并用爬行翻越。头上,蓝天澄明,白云悠悠;地上,稀疏的枯枝落叶与绿草相映;身边,鸟儿跃上枝头唱歌嬉戏,刀削斧劈的峡谷里泉流无声,或急或缓。

途中,我遇到了守山人老王。我们结伴而行。老王很健谈,他指着周围山林说,昆嵛山如今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他负责的这片区域有15000亩。一年四季,长年累月,他吃住在山上,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巡逻,一天下来要走几十公里路,每年只有大雪封山时才能休息几天。我问,这种单调的生活不苦吗?老王回答,比起先人,现在的日子不苦。当年,他的父亲和叔叔是于得水麾下的昆嵛山红军游击队队员,他们参加“一一·四”暴动后,在这片茂密的丛林里同敌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最后长眠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如今,守望这里,是责任,是怀念,更是传承。

老王告诉我,他已经习惯了“一山一人一狗”的生活状态。在山里待久了,从心眼里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总觉得山水有温度,草木有感情。我们在一个岔路口分别,老王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的丛林深处。目送他远去,我想,在绵延百里的昆嵛山,这位守山人不也是位修行者,是尊守护神吗?

风雨走过,历史斑驳,昆嵛山就在这里,曦仲、麻姑、王重阳及“全真七子”就在这里,为了民族独立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前辈们就在这里。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以各种方式,各种形态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是一棵树、一朵花、一阵风、一片云、一群人。他们都是昆嵛的底色。

当我挥别莽莽昆嵛山时,禁不住又一次回望。远山如黛,近水含烟,穹顶之下,昆嵛山与时空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