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锦远
六月的风掠过广袤的田野,把麦田染成一片金色的海洋。我站在田埂上,望着这片熟悉的风景,恍惚间又变回了那个在麦茬间追风的少年。五十余年过去了,联合收割机的轰鸣取代了镰刀的沙沙声,可是那些藏在麦穗里的童年记忆,却像被阳光晒透的麦粒,愈发饱满鲜明。
那时候的学校有一个现在的孩子们享受不到的假期——麦假。整整二十一天,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像撒欢的麻雀般扑向田野。老妈给我缝了个大大的粗布口袋,针脚密实地爬满袋口,就像她叮嘱我的话:“捡麦穗要仔细,别糟蹋粮食。”可傻傻的我哪懂得这些道理,只知道五公斤麦穗能换一个工分,而工分则意味着秋后分配时能多得一些粮食。
第一天,我就领教了麦茬的厉害。它们像无数根竹签透过薄薄的解放鞋底子,扎痛了我的脚掌。大我一岁的小顺子蹲在田垄上笑话我:“书呆子,要骑着麦茬顺畦走。”他说话时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裤腿卷得一边高一边低,活像田里的稻草人。我们五六个孩子如同散落的小鸟在刚刚收割过的麦田里,寻宝似地在灰褐色的土地上,捡拾着金黄的麦穗。
到了晌午,会计周麻子来称重。他叼着旱烟袋,眯起眼睛看秤星的模样,让我想起课文里的地主一样搞笑。小顺子那天捡了十九公斤,我才十三公斤。夕阳把小顺子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故意把口袋举过头顶:“明天我要捡更多!”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月华像筛过的面粉,细细地洒在土炕上。我忽然想起下午看见老凯叔割麦的样子——这个壮得像头牛的汉子挥镰如风,身后总遗漏好些麦穗。第二天我就像影子似地黏在老凯叔的身后,果然捡了二十一公斤。小顺子凑过来看着我的布口袋,鼻尖上的雀斑都挤成了一个问号。
秘密在第三天早晨败露。我正猫腰跟在老凯叔的身后,突然后脖领被人揪住。小顺子喷着葱味的热气:“好你个机灵鬼!”我们扭打着滚倒在麦茬上,惊起了几只觅食的麻雀。最后约定各跟一个快刀手,傍晚见分晓。
当天中午,知了叫得人心烦。我躺在树荫下,怎么也睡不着,刚撑起身子准备找口水喝,突然瞥见田埂那头闪过一抹熟悉的蓝布衫——小顺子正猫着腰蹲在麦垛旁,活像只偷腥的耗子。他贼头贼脑地左右张望,两只手却利落地解开麦捆上的麦腰子(扎麦捆的麦秆),金黄的麦穗簌簌倒进怀里。他动作快得像变戏法,眨眼间金黄的麦穗便进了他的口袋。正当他伸手去够第二个麦捆时,远处传来周麻子标志性的咳嗽声,小顺子不由得一个激灵,麦捆也“哗啦”散了一地,他顾不上收拾,就地一个翻滚,像颗被弹弓射出去的泥丸,直直扎进旁边的麦垛里。蓬松的麦秸簌簌往下掉,盖住他翘起的屁股,只露出两只沾满泥土的解放鞋,在阳光下一颠一颠地打着哆嗦。
下午的太阳格外毒辣。小顺子不再弯腰捡拾,而是坐在树荫下的田埂上哼小调,而他身旁那只鼓囊囊的布袋,就像一头蹲伏的怪物。收工称重时,周麻子拎起小顺子的口袋顿了顿:“哟,今天捡到金子了?”整整二十六公斤!周麻子顺手将布袋扯起,倒出的麦穗整齐得像是梳过,还带着捆扎的痕迹。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周麻子用烟袋杆拨弄着麦穗,忽然挑起一截捆麦的麦腰子。小顺子的脸“唰”地白了,汗珠顺着耳根滚进衣领。周麻子冲着小顺子嘿嘿一笑,开了腔:“你可真能捡啊!”不知谁“噗嗤”笑了,小顺子突然抓起布袋就跑,布袋里剩余的麦穗撒了一路,在夕阳下像散落的金币。
那晚的批斗会就在大槐树下举行,小顺子站在板凳上,月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队长说要扣他爹二十个工分时,我看见小顺子他爹两眼寒光闪闪,直勾勾地剜向小顺子,那眼神能把人戳出俩窟窿来。
第二天清晨,露珠还挂在麦芒上,小顺子就蹲在地头了。他递给我一块熟地瓜干,我们谁都没提昨天的事。当太阳升到杨树梢时,我发现他捡过的地块干净得像过了筛子似的——这个曾经的“小偷”,正把别人漏掉的麦穗一棵棵拾进布袋里。
麦假最后那天,周麻子给我们每人发了三颗水果糖。小顺子把糖纸对着太阳看了又看,突然塞给我一颗:“等新麦下来,我妈说要蒸白面饽饽。”我们嚼着糖走在田埂上,身后是堆成小山的麦垛,前方是正在灌浆的玉米地。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带着缕缕的清香,把我们的欢笑声揉碎了撒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