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基强
昨夜又梦见母亲唤我吃饭的情景。
梦里还是那方小小的院落:青砖红瓦的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屋顶,炊烟袅袅升起,在夕阳里画出柔和的弧线。母亲站在灶台前,手里握着那把用了二十年的铁锅铲,锅里的白菜炖粉条正咕嘟咕嘟冒着泡。她回头冲我一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快洗手,饭好了。”我正要应声,一阵鸟鸣,忽然惊醒。睁开眼,黑暗里只有闹钟的滴答声在丈量着夜的深度。
这才惊觉,母亲已经走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七千三百多个日日夜夜。这样的梦不知做了多少回,每次醒来,枕上总要洇开一片潮湿。人们总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我对母亲的思念,却像窖藏的老酒,在时光的沉淀中愈发醇厚。那些本以为会随着岁月淡去的记忆,反而在时光的冲刷下越发清晰可见,如同河床上被水流打磨得发亮的鹅卵石。
母亲生于1930年7月,中等个儿,常年劳作使她的背不再挺拔,像是微张的弓。她的手有些粗糙,指节突出,掌纹里嵌着岁月的风尘。就是这样一双手,为我们兄妹三人撑起了一片没有风雨的天空。
记得小时候,父亲在公社养殖场当厂长,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母亲一个人要操持三亩薄田,还要照顾三个孩子。那时粮食金贵,母亲总有办法让锅里的粥多出一碗。她总是最后一个上桌,我们碗里的粥稠得能立住筷子,她的粥却稀得能照见那张疲惫的脸。
一个冬夜,我被尿憋醒,看见灶间的煤油灯还亮着。推门进去,母亲正就着豆大的灯火补我的裤子。她左手捏着针,右手拉着线,不时抬起手,把针在花白的鬓角蹭两下。灯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大得像座山。见我进来,她沉静地说:“快去睡,明儿还上学呢。”我瞥见那块补丁,蓝色细布,针脚细密得像她平日里纳的千层底。那时我不懂,为什么母亲总在深夜做这些活计,现在才明白,白天的光阴都给了田地,只有夜晚的时间才是她自己的。
母亲不识字,却把“万般皆下品”的道理刻在了骨子里。每到开学,她总能从贴身的蓝布包里变出学费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半夜起来纳鞋垫,到集上换来的钱。有一年寒冬,我的手上冻疮溃烂,握不住笔。第二天放学回家,桌上赫然放着一副崭新的毛线手套。而母亲身上的棉袄,依然是五年前的那件,袖口已经磨得发亮。“妈,你不冷吗?”我问。她正在院子里拾掇柴禾,闻言往手心呵了口白气:“干活的人,身上有火。”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心里。
母亲管教我们从不动手。十岁那年,我偷摘了邻居的梨,被逮了个正着。母亲知道后,拉着我去赔罪。回家的路上,暮色四合,她的沉默比打骂更让人难受。夜里我蒙着被子哭,门吱呀一声响,母亲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梨汤进来:“喝吧,自家树上结的才甜呢!”原来院角的梨树也结果了,只是我竟未曾留意。那碗梨汤的甜,至今还在舌尖徘徊。
1981年我招飞入伍,离家那天下着小雨。母亲凌晨三点就起来和面,说要让我吃上“起身饺子”。她包饺子的手法极快,一捏一个,排得整整齐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我坐在门槛上吃饺子,她就站在一旁看着,围裙上沾着面粉,像落了一层雪。车来的时候,雨下大了。母亲突然塞给我一个蓝布包,转身就走。车开出很远,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五十块钱和两个鸡蛋。钱是旧的,折得方方正正;鸡蛋还热着,想必一直揣在她怀里。
在部队那些年,每到秋天都会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晒干的红薯干用白布包着,花生米装在干净的塑料袋里。最底下总有一封信,是父亲写的,但字字句句都是母亲的口吻,“家里都好,别惦记”“好好干,听领导的话”。信纸上有几处皱褶,像是被水打湿过又晾干的。
后来我成了家,调回烟台工作。接父母来住,母亲总说住不惯:“城里像鸽子笼,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住不了几天就要回去。每次临走前,她都要把我的冰箱塞得满满当当,仿佛我还是那个不会照顾自己的毛头小子。
二十年前那个清晨,电话铃声格外刺耳。父亲的声音在发抖:“快回来,你妈不太对劲。”我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说不出话了。看见我,她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右手微微抬起,又无力地落下。我握住她的手,那手还是那样粗糙,却已经冰凉。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有认识的,更多是不认识的。他们红着眼睛说:“你娘是个好人啊!”整理遗物时,我才知道,她把我们孝敬的养老钱大都资助给了左邻右舍。父亲说:“你妈帮人从不图还,她帮人成瘾!”
母亲走后,老屋突然变得空旷。灶台冷清了,院子里再没有她忙碌的身影。我常常站在门口发呆,恍惚间总觉得她会挎着菜篮子从夕阳里走来,裤脚沾着泥点,额头上挂着汗珠。
前些天回老家,院子里那棵梨树又开花了。风一过,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像极了母亲撒面粉的样子。我忽然明白,她从未真正离开。
夜深人静时,我常对着星空忏悔。如果能重来,我要陪母亲多说说话,听她讲讲年轻时的故事;要带她去趟北京,看看天安门;要买件像样的羊毛衫,而不是让她总穿那件旧棉袄……可惜人生没有回程票,“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像一根刺,永远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母亲在时,总觉得来日方长;母亲走了,才懂得什么叫永远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