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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我的高考往事 烟台晚报 2025年06月12日

胡剑华

我是幸运的。合适的年龄恰逢高考制度恢复,更是在艰辛备考途中,得遇边树生烈士的父亲。这段深埋心底的往事,连同对英雄家人的无尽敬意,早已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1976年的春天,高中肄业的我参加工作,成为冶金部山东省第四地质勘探队的一名钻探工。“双国营”的名号虽说响亮,最底层的工种却常遭斜睨:“远看就像要饭的,近看是些钻探的,大山沟子打钻的,掏出钱来上万的。”好在除了固定的工资外,每日还有足抵半斤猪肉的野外津贴,四季(单、棉)劳保齐全——时髦的“四十八道杠”棉袄,响当当的翻毛牛皮登山鞋。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同辈,也算是那个时代的幸运儿。

凭着年轻气盛与吃苦耐劳,未及半年我便提前转正,工资领到“三八六一”。到了1978年,已成为队里最年轻的代理机长。高考制度恢复,如同惊雷般撼动我的人生轨迹。知识的海洋如此诱人,我斗胆向组织吐露了大学梦。未曾想,“好高骛远”“贪图安逸”的帽子纷至沓来,夹杂着鄙夷与规劝。既已发愤,便无暇旁顾。我争分夺秒,“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知碎了多少盏煤油灯,油烟熏黑鼻孔习以为常,困乏之极被煤油灯芯燎焦眉梢才惊醒。

临近春节,忧虑高考命题越来越深,我不得已向舅舅求助。用工作日和春节加班攒下的假期,到他任教的临淄区第九中学插班复读,只盼“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当年的舅舅可是当地颇负盛名的数学老师,所带毕业班升学率名列前茅。对我插班一事,他起初坚拒,经母亲再三交涉,才松口让我参加摸底考试,成绩尚可方允,且不得搞特殊,必须与同学同吃同住同学习。侥幸过关后,我便开始了“学童八九纵横卧,天地玄黄喊半年”的复读生涯。

学校蜗居在“愚公山”的褶皱里,距最近的路山乡驻地也有十多里的山路。校舍依坡而建,校后的半山腰上,是刚修建数年的边树生烈士陵园。它如同承接天地灵气的所在,成了师生课余散步、锻炼的好去处。

随即是单元考试、周考、月考的煎熬,我苦不堪言。焦虑常噬我心:一个吃商品粮的,何苦与莘莘学子争这杯羹?岂非自取其辱?恐惧、疑惑、苦恼拧成一股绳,几欲将我拖垮。唯一的宣泄,便是躲进陵园深处,或默然垂泪,或纵声嘶吼。这异状,终被一位长者察觉——他正是烈士边树生的父亲,边泽新老人。

一个深夜,老人背着加长手电筒(原电筒续接两节电池),缓步走来,挨着我坐下。粗糙的大手抚过我的额头:“你就是那个吃‘官饭’的?”见我不语,又问:“放着福不享,遭这份罪,图啥?”我抬脸反问:“您认得我?”他点头:“当然,学生里就你吃着官饭,工资比老师还高,咋能不知?生在福窝掉进蜜罐,多少人眼红哩!”我抹着泪哽咽:“还眼红?我都快急死了,是被逼上梁山啊!”“哪个老师逼你?我可不信。”他语气笃定。我摇头:“他才不管,没人逼我,是我自己跟自己较劲。”他嘿嘿一笑:“那还不是自个想往好里奔,就怨不得别人。”我咬牙道:“就是不服,今年考不上,明年再来。”“有志气,我喜欢。”他指着英雄纪念碑,“你说这碑高不高?再高也高不过天安门前的英雄纪念碑。台阶数定了,纪念碑的高度也就定了。”我茫然:“啥意思?”“万事同理。定好了目标,就只管使力气,‘不到长城非好汉’。”说着起身催促:“天凉了,咱屋里坐会儿?”不由分说拽起我胳膊,亮起手电引路。

进屋,老人端来一脸盆热水,递过毛巾:“快洗把脸,都哭成花脸猫了。”我俯身洗脸,打量屋内简陋的陈设。老人正换衣,满头霜发直挺,面容和蔼专注。他裹上手工缝制的对襟褂,套上针织涤纶西裤,将脱下的涤卡布中山装仔细叠好,郑重放在床边木箱上。

木箱旁立一方形镜框,镶嵌的竟是英雄边树生。我惊问:“您是边爷爷?”“别叫爷爷,都叫老了,还是爷们听着舒坦。”“边大爷?”“哎,好!瞧你都瘦了一圈啦。给,喝点蜂蜜水,尝尝甜不?”他递来搪瓷缸子。我双手捧着,暖意融融,啜饮几口:“甜,真甜!”

片刻寂静。老人拿起镜框,贴在胸前擦拭,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嘴唇微颤:“树生属牛,当年在桐林四中,功课好,字也写得板正,还是七级二班的班长……要搁现在,保不准也会来参加高考,你说他能考上吗?”我对英雄的记忆零碎模糊,面对这突兀的叩问,一时语塞,只讷讷道:“老三届都很厉害,他肯定能考上。”“说说罢了,世事难料……”老人嘟囔着转身。我忍不住问:“您把闺女送到部队,我能懂。可咋又让小儿子参军?身边留人照顾您多好?”“好啥?还得多操份心。到部队摔打摔打,有本事哪里都亏不了他。”想起部队首长问他有何要求时,老人的回答是:“感谢部队,感谢首长!我没困难,就是村里缺灯泡,给解决几箱吧。”这无私的淳朴,令我瞬间泪下。

“天不早了,这个拿回去,留个念想。”他从枕下摸出本小册子递给我。捧着《泰山劲松》这本陈旧泛黄、薄薄的三十二开小册子,我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老人走过来将我揽入怀中,用衣袖擦去我脸上的泪痕,哑声道:“咱不哭。我可不喜欢没骨气的孩子。都说人往高处走,除非你能腾云驾雾,不然就得爬台阶,哪有不受罪的便宜事?”“我得回去了,再晚宿舍该关门了。”“回吧,下回再来,我这里可有好吃的。”说着递给我几块包好的桃酥。我接过来鞠了个躬,“嗯,您也早点歇着。”我转身跑出,身后传来声声叮嘱:“天黑路滑,当心别摔着!”

自此,我的精神仿佛有了归处。与老人的邂逅,是慰藉,是甘霖。他的话语总给我莫名的希望。我知道,英雄的父亲亦有深埋的痛苦,敢于放下尊严与脸面——或许无所谓敢不敢,他只是选择独自吞咽苦楚。那脆弱背后,是一位英雄父亲的无比坚强和刚毅。

记得一个雨夜,老人屋里隐约传来哭声。我轻轻推门,眼前景象让我怔住:灯下木箱上摆着那方镜框,老人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揪扯着蓬乱的花白头发,双肩剧烈耸动,扯着嗓子恸哭。见我进来,他慌忙站起,局促地解释:“今儿……喝了点酒,想儿子了……哭出来痛快些……”我天真地问:“在家……不敢哭吗?”“傻孩子,哪有什么敢不敢?只是不想让家里人跟着难过。”刹那间我才彻悟:英雄的父亲也有家,有妻,有子。每一个身份背后,都是最亲的人。他或许坚强豁达,但儿女情长既是软肋,亦是铠甲。他内心世界最深处,永远回荡着那三个催人泪下的字:不要哭。

考期临近。临行前的清晨,我去陵园向老人辞别。深处不见人影。正欲离开,路旁传来压抑低沉的呜咽。循声望去,树丛中烟雾缭绕,有些人跪伏在地,面前整齐摆放着贡品、香炉、酒杯、筷子,还有点燃的香烟。抬脸时,已是泪流满面。我默默走过去,跪下来,为我心中的英雄焚香、叩首。起身时动作稍猛,带着火星的香纸与袅娜青烟升腾而起,盘旋飞舞,直向苍穹。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却再也没能见到边大爷。多年后,老人已故去。第九中学被撤销合并,陵园也变了模样。然而留存心底的那份情感,那份慈祥如故的温暖,如同那夜陵园深处不灭的烛火,永恒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