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丁
一
登临一座山,结识一个人。5月中旬,微风吹送,花香袭人,天朗气清的云峰山翠色葱茏,我去云峰山采风,有幸走近北魏时期光州刺史郑道昭跌宕起伏、多姿多彩的人生。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云峰山的“仙”就是郑道昭。他在这里留下的摩崖碑刻,吸引一代代文人墨客络绎不绝地前来观瞻,让这座山成为一座书法名山。
郑道昭何许人也,其书法艺术又达到了多高的造诣呢?为了不让自己与历史名人擦肩而过,我在临行前特意查阅了相关资料,了解了郑道昭的生平履历。
郑道昭,字僖伯,自号中岳先生,河南荥阳人,北魏时期书法家、诗人。他出身于书法世家,父亲、伯父、哥哥都是当时的书法家。郑道昭少而好学,博览群书,好为诗赋,他的书法,与当时的王羲之有“北郑南王”之称。
看来这个郑刺史还真不是等闲之辈,这大大地引起了我探究云峰山的兴趣。
二
云峰山,又名文峰山,位于莱州市区东南7.5公里处。其主峰东西两侧各有一峰,形同笔架,所以当地人又称“笔架山”。云峰山的海拔只有300多米,但是地势险峻,怪石嶙峋。据记载,从山麓到山顶,分布着历代石刻37处,其中光州刺史郑道昭就留下了17处。这些石刻均刻于摩崖之上,是他来到光州(即莱州)担任刺史的第二年(511年)留下的。其中,《郑文公碑(下碑)》《论经书诗》《观海童诗》等作品皆为名刻。到了宋、明、清时期,这里又增加了多处名人石刻。因此,云峰山被冠以“中国书法名山”的确是实至名归了。
在中国书法艺术中,一向有“南帖北碑”之分。南方盛行帖学,北方盛行碑学。北碑之中,魏碑最为鼎盛。魏碑之中自成流派的仅仅十几家,保留至今的碑铭不过二百余件。而郑道昭是十家之一,他仅在云峰山就留存下多达17处碑刻。这些幽居深山、远离闹市的碑刻,流传到今天的确算得上中国书法界的瑰宝了。
进入景区,迎面而来的是云峰大殿,这是一座雄伟壮观的中国古代建筑。一抬头,“会我云峰”四个大字跃入眼帘。这是何意?难道是古人在向我们发出邀约?邀我们到山顶上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会谈?我百思不得其解。
视线下移,一座白色石雕人像吸引了我。石像宽衣大袖,斜坐在一块山石旁。他将下巴抬起,侧目注视远方,胡须像一把弯刀般高高地向天上翘着。再看他的面部,二目微睁,神情中略带微笑,脸上洋溢着恬然自足的神情,这位就是光州刺史郑道昭。
在我的印象中,古代官员大多正襟危坐、表情端严,而眼前的郑道昭塑像更像一个洒脱不羁的文人雅士,有着魏晋名士不拘一格的风流态度。
进入大殿,看到一面巨大的屏风,上面是著名画家刘海粟的题字:云峰千仞,涛声万里,一代文宗,万方光灿。其字笔力雄健,古朴刚劲,自有一种夺人的气势。
三
初夏的云峰山,林深草盛,日影斑驳,人声杂沓。沿着石砌的林间小径拾级而上,一股浓郁的刺槐花香混着山野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令人感到神清气爽。我忍不住深深地呼吸、长长地吐纳,让五脏六腑都被这新鲜的气息充分浸润和包裹。文友们的欢声笑语不时在身前身后萦绕,在这林壑优美的地方,与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相伴,欢快的情绪像林间的野花一样随处绽放。
据魏书记载,郑道昭青年时诗赋书法方面才华过人,甚得北魏孝文帝的赏识,他也因此获得了一路升迁,初为秘书郎,累官中书侍郎、通直散骑常侍、国子监祭酒、秘书监。想来,年轻时候的郑道昭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是一位集才华与机遇于一身的青年才俊。永平三年(510年),郑道昭因从弟郑思和的事情受到牵连,以平东将军的身份贬谪到光州出任刺史;延昌二年(513年)转任青州。
在光州担任刺史的时候,郑道昭“政务宽厚,不任威刑,为吏民所爱”。社会稳定了,追求自由浪漫、到大自然中放逐身心的想法自然而然地在这位诗人刺史的心中萌发了。他经常在公务之暇率僚佐、携道俗,徜徉于四山之上,设斋筑坛,谈经论道,吟诗挥毫,寄情山林,度过了一段潇洒快活的日子。
光州远离朝堂,不在君侧,升迁的机会极少,却让郑道昭的身心得到了安顿。投身于自然,体验凡夫俗子的乐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得到和补偿呢?
我猜想,在莱州,以及三年后转任的青州,郑道昭度过了他此生中旷达自由的一段时光。
这种心情,在他的《观海童诗》里表达得淋漓尽致:
山游悦遥赏,观沧眺白沙。洪波泛仙鹄,灵童飞玉车。金轩接日彩,紫盖通月华。腾龙蔼星水,翻凤暎烟家。往来风云道,出入朱明霞。雾帐芳宵起,蓬台(插)汉邪。流精丽旻部,低翠曜天葩。此瞩宁独好,斯见理如麻。秦皇非徒驾,汉武岂空嗟。
古时空气尤佳,站在云峰山顶,向北远眺,可看到渤海中的波翻浪涌,岸边的白色沙滩;向东南看,可以观赏到喷薄的日出,云峰山脚下的农家屋舍以及袅袅升起的炊烟。彼时,身边有知己好友相陪,耳畔有婉转清丽的鸟鸣唱和,东西两侧是连绵起伏、苍翠欲滴的云峰山诸峰,这种观感上的享受就是古代的皇帝和天上的仙人也难以企及啊!
历史的影子总会在不经意处重叠。眼前晃动的人影,杂沓的声音,林间茂盛的草木,头顶斑驳的日影,是否是1500年前郑公携侣游山的情景再现呢?我不由得神思恍惚起来,仿佛穿越时空,与郑公一行结伴行走于山林之间。
四
沿着山路继续上行,看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壁,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小字,这就是海内外盛名的《郑文公碑(下碑)》了。此碑是公元511年郑道昭歌颂他的父亲(曾经担任过兖州刺史的郑羲)及其家世的碑铭。碑高3.4米,宽4.65米,全碑共1243字,是我国书法艺术宝库中的经典之作。
书法界评价此碑:字体承隶启楷,书法谨严浑厚,苍劲飘逸,历来为金石家、书法家所推崇,是研究中国字体演变和书法艺术的珍贵材料。
我不懂书法,驻足碑前,细细读来,有些地方漫漶不清,无法辨认了,但总体上懂得那大多是赞誉之词。儿子为了孝敬父亲,将他的政绩美化加工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据《魏书》里描述:其父郑羲政声不佳,“西门受羊酒,东门酤卖之”。
我不禁哑然失笑,多么讽刺的一段历史插曲啊!为这样一位爱好虚名的父亲题写碑记,也着实难为这位光州刺史了。当年的他一定颇费周章,不实之词虽然能满足父亲的虚荣心,但不宜出现在闹市,那样势必惹起民怨,反而不美。或许是在带领随从游赏莱州诸山的时候,郑公偶然发现此处有一巨石,适合碑刻,从而在这深山里留下了千年碑刻,使之成为我国书法艺术宝库的奇葩?
历史的必然里总是藏着许多偶然的巧合。
时光若能停留在那一刻,光州刺史郑道昭的人生将永远是快乐的亮色。然而命运之神总喜欢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在光州、青州两地任满6年之后,终于迎来了命运之神的眷顾,公元516年,郑道昭被皇帝召回了京城,再次升迁为秘书监。然而好景不长,接下来的记载是“不久暴卒于洛阳”。
史书上冰冷的“暴卒”二字,让人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其背后隐藏的是政治的黑幕,还是意外的灾难?1500年之后的我们无从得知。我们只知道这个以诗酒自娱的“才子刺史”的华丽人生就此戛然而止,从此,他彻底告别了那风光与凶险并存的日子,不用在刀尖上跳舞了。从此,世上再无郑道昭。
历史是沉默的,却留给后人无限的想象空间。
五
山势越来越陡峭,攀爬起来,开始感到费力,而且需要小心看着脚下。一路上,墨香流韵一直伴随着我们,从山脚下的刘海粟、赵朴初的题字,到途中北魏至宋、明、清各时代的石刻,为绿意葱茏的云峰山增添了不少神韵。
走到半山腰处,迎面看到一块巨石,上书四个大字:欲界清都,左下方落款为:明末郢都李宗仪所书。我驻足稍事休息,仰面看着这扑面而来的四个斗大的石刻字,感到意味深长,不禁陷入沉思:欲界,就是我们生活的现实社会,这里充满了形形色色无休无止的欲望;清都,也许就是指云峰山优美的景致?四下里望去,松涛阵阵,天蓝气爽,清风入怀,清凉无比。它能使“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欲界清都”是李宗仪赋予云峰山的一个清新优美的别称,其中还寄寓着对后来者人生态度的谆谆告诫吧?
我的理解更倾向于后者。欲界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从郑道昭一生的宦海沉浮中我们是否应该悟出:功名利禄看起来光彩诱人,其实都是虚无的。唯有这山间明月、林中清风才能真正地滋养灵魂,让人得到根本的快乐。
登上山顶,极目远眺,游目骋怀。远处,现代化的莱州城正在崛起,高楼林立之中,高铁轨道如一条巨龙东西贯穿莱州城的南部地区;近处的云峰脚下,绿野平畴中散布着一些小村落,其中红瓦绿树,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副宁静安乐的太平盛世模样;左边的峰顶和山谷处,刚刚经过一场风雨洗礼的林木郁郁葱葱,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发着亮,微风过处,飒飒作响,如一层层绿浪起伏荡漾。
恍惚中,一位素衣长者朝我翩翩走来,他着一身宽衣大袖,仙风道骨,气度不凡。走近细看,正是面带微笑的光州刺史郑道昭,我快步上前,伸出手去重重一握:“郑公您好,幸会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