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
读小学六年级那年冬天,农村大队的一间小屋里,卖一种非常小的苹果,比麻枣大不了多少,吃着很艮,既酸又涩。我们却都去买,也不洗就吃,吃了一个又一个,连果核也啃到很小——毕竟是珍贵的苹果呀,一斤才一分钱,便宜死了。
我们都去买,所谓的“我们”,是指班里的男生。女生呢,她们都不去买,也不敢去买,因为她们知道自己是女的,女的随便吃零食,不雅,显得馋,也许还会被嘲笑懒吧?既懒又馋,对一个乡下女孩来说是致命缺点,所以她们都不去买,只有我们男生去。我们跑着、蹦着、喊着、笑着,手里挥动着空书包,回来时,书包就鼓鼓囊囊地装满了可以大解一馋的小苹果了。
那天下午,下着雪,课间时,我又去买小苹果。
学校距离苹果小屋不到半里地,途中要经过一条仅容一人行走的窄街。街的左边是逼人的民房墙壁,右面是很吓人的河堤边沿,深深的河滩上,河水结着尖牙似的白冰。我提着空书包在很滑的窄街上小心地走着,却迎面遇见她了——
她的左手提着书包,是一只用多种颜色的布头拼缝的花书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见到我,她停住了,左手往身后一抡,那书包就荡了个不小的秋千,像只蝴蝶飞到河堤上空,随即又惶惶飞回,撞上另一面民房的墙壁,然后乖乖地躲在她的身后。她的脸红了。她的脸本是黝黑的,尽管黑,但我还是清晰地看见她的脸红了。
我觉得她的慌乱有点夸张,她夸张的慌乱为我壮了胆量。我用眼瞅她。她不看我,绷着嘴,低垂着睫毛,矮瘦的身子仿佛萎缩了一大半。她横向挪动了几小步,挪到墙边,脸贴着墙,后背朝我,给我让道。我侧身走过时,隐隐约约闻到了一缕苹果味。我还看见她的毛刷短辫灰蓬蓬的,颤颤的,冷得打哆嗦。
走出了老远,我才喊了声“哎呀!”刚才,一个精彩的细节让我忽略了,她迎面走来时,嘴里分明是嚼着东西的。她竟然边走边吃小苹果!真是个馋女孩啊!那吃剩的苹果,肯定被她握在右手的掌心里,大概握出了不少的汗水吧。
48年了,这桩小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她是令人难忘的。第二年我们考高中,她考上了,却没去念。她父亲让她回家勾花、编草辫,帮家里挣工分。老师去她家“救”她,老人说:“一个闺女家,识几个字就中啦。”
她读初中时,数学最棒,曾作为全公社的尖子生,很光荣地去县城参加数学大赛。其他科目,她也很优秀,比我优秀多了。
她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没有母亲,据说老早就去世了。
父亲的话,她听了。据说,她为此哭了好几天。
1986年的腊月二十二,我大学毕业半年后回老家过春节,客车经过育黎镇一个偏僻小村时,透过车窗我竟然又看见她了!她站在村口一垛发黑的麦秸旁,怀里抱着一个大哭的婴儿,望着北面极远的地方,不知在望着什么、期盼着什么。那脸,依旧很黑,带着明显的苦相和哭相。她才24岁,却像30多岁,已沦为一个“老婆儿”了。
我望着她,在车的剧烈颠簸中,满心号啕着当年小苹果的酸酸涩涩。我真想不通,当初,她敢于独自一个人去买小苹果,为什么没那个勇气把愚昧自私的父命撕得稀碎?
她不是唯一。当时在我们初中班,有好多女同学的学习成绩都挺好,但是她们都没有考大学。一是不敢考,当时的大学,在乡下人眼里太神圣了,如同高不可攀、难以企及的九天之上的凌霄宝殿;二是家长们也不鼓励她们去考,有的家长甚至把反抗的女儿锁在家里逼她们听话:“屎壳郎变知了,做梦吧!”
这不战自降、自己先把自己打败的滋味,现在回味起来,真比当年那麻枣似的小苹果还要酸涩百倍。我因此常想,“武松打虎”最可宝贵的不是武松具有打虎的神力,而是他敢于打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