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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与《给田募役状》 他与登州的缘分,绝不仅仅是“一诗二状” 烟台晚报 2025年06月01日

吴忠波

编者按

6月1日,即农历五月初六,是苏轼知登州任职令颁发940周年。

《续资治通鉴长编》载:“戊戌(初六),诏责授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苏轼复朝奉郎、知登州。”苏轼1085年“端午后”知登州,从这一天开始,苏轼成为千年来这片土地上知名度最高的“市长”。

为了挖掘烟台仙境文化之根,弘扬品重山海之魂,本报“烟台街”版面自2024年6月14日起先后开设“苏东坡知登州”“苏轼知登州功业”专栏,至本期已一周年,发表稿件14期。

苏轼在登州留下的,绝不仅仅是“五日登州府,千年苏公祠”的美名,更不仅仅是“一诗两状”。在登州短暂的仕宦中,他创新盐制、军备、田募等民生政务,深挖登州“山海名邦”定位,并迎来仕途的东山再起。

本期“苏轼登州之给田募役状”,是苏轼继榷盐状、水军状的又一与登州有关联的功绩,从中可见他立朝为民、灼耀古今的士大夫精神。后续,本报将持续对“苏轼知登州功业”进行深化宣传,采用多元呈现形式、多媒体传播路径,为品重烟台文化宣传探索新路径。

刚送走弥漫州道的严霜,又迎来飘浮京途的轻雪。元丰八年(1085)暮冬时节,自登州至汴京的官道上,苏轼的马车碾过千重冰辙,帘外雪泥间夹杂着零落梅瓣,恍若天地为这位复起的文豪铺就的素笺。

登州,在苏轼的仕宦生涯中不过惊鸿一瞥。世人多知他在登州留下了海市诗,留下了《罢榷盐状》《议水军状》,却鲜少注意同年腊月于郓州成稿的《给田募役状》。这道奏章如深埋雪中的梅种,凝结着“乌台诗案”后的政治觉醒,亦延续着他辗转多地的治政精魂。

黄州五载谪居,苏轼在东坡雪堂写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时,很难想到有朝一日能重返庙堂。然“人材(才)实难,弗忍终弃”(宋神宗语),元丰八年五月初六的知登州任命刚至,九月十八的晋级邸报再达,苏轼经历了跨河过海的百日擢升。

在刚到任所写《知登州谢表》中,他对朝廷不弃而重用,虔诚剖白心迹:“岂期枯朽之年,有此遭逢之异?”“先帝(神宗)全臣于众怒必死之中,陛下(哲宗)起臣于散官永弃之地。没身难报,碎首为期。”字里行间,既庆幸劫后余生,更暗含时不我待的急迫。

十月二十,礼部郎中任命诏书送达府衙,犹令他几疑在梦中:“卿文冠天下,久郁经纶。今擢礼曹,以待异日大用。孔子曰:‘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大才不患无位,其勉之哉!”字字温润,句句盈心,恰似春阳化开他心头的冻土。

这份超擢之恩,源自朝中新旧党争的时局变幻。神宗驾崩,哲宗继位,高太后垂帘,旧党重掌权柄。苏轼像被风暴裹挟着的浮萍,一次次地成功上岸,留下元祐更化深深的潮印。

尽管海风的咸苦叩击登州府衙窗棂,然而时疫(流感)在身的苏轼,于日落前离别知登州的官椅,却将志书、官文、奏疏等搬到居所的案头。草拟榷盐、议军两状的墨迹未干,他便翻开自密州带来的《田募役札记》,重温、整理诸州的治政实践。

《给田募役状》的诞生,是多重因素的交织:贬谪生涯中对民生疾苦的体察,十余载辗转四地的施政经验,以及登州任上对政策“一刀切”弊端的反思。

实际上,苏轼《给田募役状》的起草与上奏,最终取决于朝廷越级提拔,登州是他东山再起的起点。舍此,他没有感念的理由,也无回馈的动力。这促使他回报朝廷的知遇之恩,急切而必须。

这在他《给田募役状》的文末得到验证:“臣幸得先帝的优遇,荣受先帝保全之恩,今又承蒙陛下的越级提拔,思念仰慕,感激流涕,不知如何报答,所以冒昧上言,陈述自己的意见。”

要解《给田募役状》之精义,须追溯至熙宁二年(1069)汴京的严冬之季。时年三十四岁的苏轼任开封府推官,目睹了青苗、免役诸法推行之弊。他在《上神宗皇帝书》中直言:“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而已。”这番议论虽遭新党攻讦,却埋下他日后改良役法的思想火种。

熙宁四年(1071)起杭州通判任三载,苏轼亲见免役法在东南的实践:富户以钱代役,贫者反增负担。某日巡视余杭县,见一老妪携幼孙,跪地申诉:“三子充役,二殒河工。今以薄田抵役钱,老身将何依?”其声凄切,令随行胥吏,亦为之动容。苏轼扶起老妪,暗下决心要为新法更章、补阙。

及至密州知州任,才给他始创“给田募役”制度之机。城郊的麦田旁,苏轼与老农席地而坐:“若以官田募役,岁收其租以充雇值,可乎?”老农心悦抚掌:“此法甚善!役者得恒产,民免追呼,官省支费,实三便之策。”这番对话,后来化作《密州谢上表》中的治政理念:“推广中和之政,抚绥疲瘵之民。”

熙宁三年间(熙宁七年至九年)的密州官衙,烛火在青瓷灯盏中摇曳。苏轼案头堆着历朝会计录册,泛黄的纸页间藏着熙宁年间给田募役法的旧制。这位常怀养民之心的州守,试图在前人治政的得失里,寻找治州良方。

当王安石新法浪潮席卷州县时,苏轼的官靴早已踏过密州阡陌。他看见农人握着龟裂的田契,眼中满是恐慌不已的焦灼。在苏轼看来,新法于汴京是墨写的条文,在乡野却化作百姓额头的沟壑。

然而,他与幕僚月下对酌时,谏言犹在耳畔:“薄田易生蠹,短役难长久。”他何尝不知,狡吏在田契上做手脚,愚民为眼前铜钱典卖祖产。但醉眼蒙眬间,他仍然坚信,制度如陶器,瑕可修、器长存。

熙宁十年(1077年)的徐州抗洪,苏轼对役法的思考,更加深化。黄河决堤的浊浪逼近城垣,他亲临月夜巡堤时,偶见一役夫蜷缩草棚中,遂解裘相赠,叹道:“役法之弊不在法,而在行法不得其道。”这种体察关爱,最终凝成他崇尚的改革主张:“法贵因时,政须宜民。”

黄州谪居四年(1079-1084),他与农夫共话役法的情形,历历在目。彼时山里田夫执锄叹道:“役钱如刀,割我膏腴”。而元丰末海畔盐户的诉苦,犹在耳畔:“榷盐似网,缚我生计”。一山一海,两种民生疾苦,终在登州的海天之际交汇成改革之思。

腊月的登州,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气息,掠过城头。苏轼站在城楼上,遥望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眉头微蹙。

苏轼“入境问农”,征询意见,白头老农的回答,仍萦绕在他的心头:“我们枯朽之年,不定哪天就会死去。虽在田野,也有分辨能力。恭闻圣母大仁大德,嗣皇十分仁义孝顺。每每下发号令,使人人都感激流涕。但愿强忍着垂死之年,以等待革新的政策下来。”

在田间,鞋履上沾着新翻泥土的苏轼,感受到登州老农的淳朴。而当他站在滔天浪涌的海边,更体会到渔民的直率。他深知,面对实行多年的给田募役法,田农、渔民各有各的难处。

田间地头的老农,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麦苗,说:“苏大人,这免役钱虽好,可咱们这些种地的,哪来那么多现钱!”一身腥味的渔民叹道:“这免役法,让我们渔民日子过得甚难。”

苏轼虽皱眉,却也回复坚定:“我会上书朝廷,以除法之弊也。我在登州试行新法,就是为减轻渔民之负担。”回到府衙的路上,苏轼边走边深思着百姓的诉求及解决之法。

“大人,给田募役状已草就。”当苏轼回到衙门后,主簿捧着文书和役钱账簿前来。苏轼注意到,文中有“盐丁代役钱”条目,这触发了他改良役法与盐政的联动思考。他提笔蘸墨,在奏折上疾书几笔,笔锋遒劲,字字千钧。

临行前,苏轼召集僚属商议新政。“臣在登州,见百姓困于榷盐,困于免役钱,困于种种苛政。”他铿锵直言,“养民之道,在于轻徭薄赋,在于与民休息……”

经田野调查和府衙决策,印证了苏轼在密州时的设想。他切身意识到朝廷政策的“一刀切”弊端,故在《给田募役状》中强调“因地制宜”。这种主张,与登州榷盐改革中的“去私立公”逻辑,一脉相承。

由于登州特殊的海疆环境,又需制度改良创新:沿海斥卤之地不宜农作,然若以盐场附田募役,既可安置盐户,又能增强海防。这种智慧因地制宜,后来成为《给田募役状》的核心主张。

翌日清晨,苏轼换上朝服,准备上路。不少百姓听说苏大人要晋京,便在衙门外聚集起来。他们惋惜知州离登之速,也寄望于他为民请命,特意前来相送。苏轼走出衙门,满含深情地告慰百姓:“养民之举,为百姓顶天大事。定会上奏朝廷。”

元丰八年腊月,郓州官舍的檐角挂着冰凌,驿道积雪未消。风尘仆仆的苏轼抵达后,便与京东路转运使、知庆州范纯粹闭门深谈。案头茶烟袅袅,映着两张士大夫清癯的面容,在王朝暮色中执拗地点亮星火。

苏轼与范纯粹对坐论政,案头摊开募役法沿革考释和募役五利论稿本。范纯粹拨动炭盆,青瓷盏里腾起松烟香:“子瞻兄星夜疾驰,可是为募役新法?”

“德孺(范纯粹字)且看。”苏轼从行囊取出密州黄册,绢帛上朱批斑驳如血:“差役逼民为盗,免役困民于税。徐州田夫鬻子纳捐,登州盐户衣不蔽体……”语至沉痛处,烛影在粉墙上剧烈摇晃。范纯粹凝视着故友霜染的鬓角,想起二十四年前凤翔签判任上那个裘马翩翩的苏子瞻。

他们谈起父辈未竟的事业。庆历年间,纯粹之父范仲淹在《答手诏条陈十事》中痛陈役法积弊;治平年间,苏轼之父苏洵作《衡论》疾呼变法图强。此刻烛下对坐的两人,如同接过父辈的断剑,要在元丰末年的冻土上重新淬火。

“此状当以给田代役为纲。”范纯粹指尖划过京东路舆图,在登州、密州、徐州三州画圈:“青苗法夺民田,我等便以官田养民。”苏轼会心一笑,从袖中取出登州盐民按满血指印的陈情状——这是他在多日疾驰中绑于胸口的贴心之物。

更漏三响,他们拟就的《给田募役状》渐成轮廓。细读《给田募役状》,奏章开篇即溯法理之源:“先帝深虑役法之弊,创为免役,民皆便之。”十二之策,条分缕析,既有“以官田募弓手”的边防良策,又有“许民赎役”的权变之计。

临别时,雪落郓州。这篇苏轼复出素笺上描画的梅朵——《给田募役状》,超越党派恩怨,尊崇养民治政,不仅展现了苏范二人“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内核,而且成为苏轼“五日登州府,千年苏公祠”的又一不朽政绩。

当年十二月苏轼回京,正值新法争议激烈之时,此状直到元祐二年(1087)二月一日,方与《缴进给田募役议札子》一起,得奏朝廷。已处高位的苏轼,谦虚呈状,说“纯粹讲此事,尤为精详”,建议若可行,让纯粹面陈陛下。

御者扬鞭催马,辕铃惊起寒鸦。苏轼马车上摩挲着奏状封题,想起二十四年前过渑池僧舍时写下的雪泥鸿爪,他何曾料想,会在海隅登州重启仕途,酝酿并写作影响深远的《给田募役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