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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之旅 烟台晚报 2025年06月01日

潘云强

1971年秋,我休假期满,须按时返回部队。

部队驻地在现在的胶州市。我买的是晚上9点从烟台发往北京的那趟普快。离开车尚有小半个小时,我和未婚妻就早早检票进了站。我坐在五号车厢边上一个三排座的中间位置。靠窗边坐的那个人来得比我还早,他40多岁,挺斯文的样子,衣帽钩上挂着他的一个黑色的类似现在商务包式样的人造革包。这种包是当时干部的标配。攀谈中得知,他果然是个机关干部,去济南开会。

那时火车票不好买,我的硬座票是三天前自己到火车站排队预购的,购票晚了往往买不到座位号,只能在车厢站一宿。未婚妻持站台票把我送进车厢后,我几次催促她下车。学雷锋做好人好事是当时社会的一种时尚,她担心我发扬风格把座位让给无号的旅客,一直坐在我的座位上不肯走。

那时火车开动不鸣笛,到点了,站台上有个人朝车头挥舞一下小旗,列车便会悄然在铁轨上滑动起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通常在影视剧中发生的桥段此刻出现:当我们意识到车厢外景物移动时,猛然发觉大事不妙,两人一齐向车厢口冲去。但为时已晚,列车员已将车门紧锁。

生活中的一些变故,的确非人们所能掌控。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一连好几分钟,我俩就那么定定地站在那里,惊恐且束手无策地随着徐徐驶出烟台站的列车,消失在如磐的夜色里。

我们俩开始商量挽救的办法。列车停的第一站是桃村,起初我们拟定她在那儿下车,第二天白天买票返回烟台。当深夜11点半左右列车抵达桃村时,看到这个乡村小站昏黄的灯光与空荡荡的站台,再远眺车站外一望无际的黑黢黢原野,本来下了决心的我们犹豫起来,未婚妻亦立即打起退堂鼓。人挫时易悟,我们是突然间明白:两个年轻且相爱的人能在一起旅行,那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简直美妙得如同一场梦。我们决定不下车,到了部队再说。也是在那一刻,所有的烦恼、担忧和惆怅仿佛被扔到了太平洋。

未婚妻不让座的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了,因为从桃村上来一位50多岁的老妇,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是要把外孙女送到济南的女儿家。老人家大包小卷地带了不少东西,她一上来,身为现役军人的我哪能坐得住,马上将座位让给了她。

中国人的爱永远向下,向着孩子,换成当时的一句玩笑话是“多一个孩子多一个祖宗”。老人家对外孙女疼爱有加,总是抱在怀里不撒手。也许平日太娇惯了,孩子挺叽叽,再加上有些感冒,不停地咳嗽。老妇人随身带了一个条编提篮,从里边一会儿摸出饼干,一会儿掏出糖块,变着花样哄小女孩,但她仍哭闹不止。老妇人掏出茶缸子,试图让小姑娘吃药,孩子执意不肯。无计可施的老妇人从提篮里拿出一个小黑瓶,里边是些黏稠的琥珀色液体,疑是蜂蜜,小女孩这才把药吃下。瓶口尚有些许残留,老人先是伸出舌头在瓶口周围转着圈舔,最后又用手指头一边仔细抹,一边往唇边送。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动作,我心里不由一阵发酸,简直与我母亲如出一辙。

我让了座,坐在最外边的那个跑供销的中年男人也把自己的座让给了老人带的小女孩。这位仁兄不愧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了,我如厕时,发现他侧身躺卧在两节车厢连接处,身下什么东西也没垫,头枕着当年最流行的那种上海产的无拉杆手提式帆布包,酣然入睡。

凌晨一点多,车到胶州站,营房就在城郊。当时全国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办“五七家属工厂”,我们师为留队家属开办了一个生产有机玻璃及各种塑料质地的纽扣厂,我被临时抽调到厂里负责电器设备的安装与维修,我的宿舍也在厂里。当我把未婚妻安顿下来时,天基本大亮,工人们陆续上班了。

也是在这里,未婚妻遭遇到人生第一次“围观”:纽扣厂的几十个职工,大都是师机关首长的对象,一色女兵女将,听说小潘媳妇来了,纷纷来到我房间,把那间小小的宿舍挤得满满当当。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几乎所有的话都是啧啧赞叹我未婚妻如何漂亮,像电影里的哪个明星。

陈师长的爱人是胶南人,文静秀气,颇有长姐风范,在职工中威信很高;师政治部贾主任的妻子个头高挑,来自天津的她据说出身名门。也许19岁的未婚妻太年轻了,也许她们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未婚妻两旁,这个捏捏她的胳膊,那个摆弄一下她的辫子,目光柔和得如同母亲,上上下下打量,端详得那叫一个仔细。那些夸奖的话,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虽然平时这样的话未婚妻听得不少,但她还从未遇到这么多人、这么大的阵仗,颇感羞涩。

我领着从未到过部队的未婚妻在营房里走了个遍。我们的营区范围挺大,按功能分为部队居住区、家属居住区、师医院、训练场、后勤仓库等。房子虽为老旧的平房,但排列得井然有序,加上营区树木多,卫生与绿化不错,环境挺美。师大礼堂盖了有些年头了,外墙一色由纯石头建造,迎面屋顶上有一个红五角星和“八一”两个大字,很是气派。师部的训练场在营房的南端,泥质地面,平整,视野也很开阔,晚上常在这儿放露天电影,由于在斜坡高处,能看到围墙外的阡陌与山水。场地上有的战士在练队列,有的在匍匐前进,有的在投弹或练瞄准射击,雄壮的“一二三四”口号声响彻营房,训练的部队这个走了那个来,从未间断过。未婚妻对这一切感到既新鲜又新奇,顾不上一夜未眠,兴奋地跟我走来走去。我俩还去了一趟军人门市部,买了她最爱吃的椰子糖。有种涤纶材质的衣服刚刚面市,我给她买了一件上衣,39元的价格花了我大半个月的工资。

依我俩的心思,颇有点想“让子弹再飞一会儿”的感觉,但受制于当时通信条件,无法及时与未婚妻的父母取得联系。家里备不住会乱成一锅粥,我们思虑再三,还是让她当晚踏上了归程。虽然仅仅一天,我们却感到彼此的距离迅速拉近,感情也来了个爆发式的升温。

半个世纪过去,那次意外之旅,酿成了我与妻子人生中一段甜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