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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鸟 又一只鸟 烟台晚报 2025年05月28日

刘志坚

鸟在山林鱼在渊。出没于山林、庄稼地、晒谷场的鸟,羽毛上沾着露水、泥点儿,浑身透着一股不羁的山野气。

那年,我跟祖母牵着毛驴往山里送粪。刚转过好汉坡,头顶忽然炸开一串银铃似的啼叫——是云雀!它从返青的麦田里直蹿上云天,翅尖抖落的露水,在晨光里划出细碎的虹影。祖母笑了:“咱们惊着它了,它正在地里抱窝呢!”我跑进麦田仔细寻找,果然发现了四颗小小的蛋,正要捧起,祖母喝道:“别碰!沾了生人味,雀妈妈就不要了……”

我们沿着山路继续前行。洋槐树刚抽出嫩芽,一对斑鸠在高高的树杈间搭窝,一只衔来细枝,另一只歪着脑袋调整角度,翅膀偶尔扫落几片树叶,正掉在我张开的手心里。它们“咕咕咕”的叫声带着潮湿的回音,像是嘴里含着一块没化的冰糖。

真正让人呼吸一滞的是戴胜鸟。那天黄昏,我随祖父拾柴回家,忽然被一股烂腌菜的酸腐味呛住。四下打量发现,一只金黑羽冠的鸟正从树洞里探出头来。见了人,先是发出“哇”的短促沙哑的类似叹气的声音,然后迅疾地“咕咕咕”了三声,随即没入了山林。

“是戴胜鸟,也叫臭咕咕!”祖父倒退两步,指着树干和树下白色的粪斑,道,“这货占着树洞抱窝,能把野狸、长虫熏跑。”我凑到近前,臭味混着树浆的苦气直冲脑门。后来,我常见它在山坡坟地出没,花冠子随着刨食的动作一抖一抖的。

最牵肠挂肚的是杜鹃。祖父说,杜鹃叫起来是“布谷、布谷”的,老百姓都叫它“布谷鸟”。清明过后,它的声音便从山梁上传来,先是隐隐约约,像是从云隙里漏下来的,渐渐变得清晰,一声接一声,似在催着人们下田。有年春旱,祖父蹲在龟裂的田地里抽烟,布谷鸟就在头顶叫个不停。他突然把烟袋往地上一磕:“你叫破嗓子也没用!不下雨,只能干着急!”说来也奇怪,第二天夜里就落了透雨,抢种的庄稼苗儿眼看着往上蹿。

五月的山是活的。云雀在天上画弧线,斑鸠在窝里孵蛋,戴胜躲在树洞里偷瞄,杜鹃在更高的山尖上巡望。有回我跟着小姑去采洋槐花,走到背阴的石崖下,忽然听见头顶“扑棱棱”一阵响动,抬头看见一只杜鹃正追着斑鸠飞。小姑悄悄说:“这是布谷鸟偷懒呢,把蛋下在斑鸠窝里,让人家替它养崽儿。”后来,我特意去斑鸠巢观察,果然看见窝里多了一枚灰蓝色的蛋,比斑鸠蛋大上一圈,可母斑鸠照样把翅膀张成小伞,护着窝里的宝贝。

前些日子回乡小住,听见各色鸟鸣在山林间恣肆流淌。沉醉之余,我忽然明白,这些鸟鸣早已渗进山里人的骨头缝——斑鸠的啼鸣是山野的日常,戴胜的怪叫是林子的秘语,云雀的欢唱是天上的童谣,而杜鹃的“布谷”,从来不是催促,而是与这片土地千年不散的约定。

回城后,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山风掠过树梢,惊起鸟影纷飞——云雀、斑鸠、戴胜、杜鹃,还有燕子、喜鹊、麻雀……一只鸟、又一只鸟,一群鸟、又一群鸟,扑棱棱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