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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煤师傅 烟台晚报 2025年05月26日

高峰

20世纪70年代,我十来岁,住在一个平房院里。那时家家户户都生炉子,烧的是蜂窝煤。

煤是由煤铺里的师傅用平板三轮车送到各家的。几百块蜂窝煤被整齐地码放在板车上,重达上千斤。送煤师傅不仅要将煤送到各家门口,还要帮买家把煤码放在指定的位置,无论是寒风凛冽的冬天,还是酷暑难耐的夏天,终日不得闲。送煤真是一个苦活!

负责给我们这条胡同送煤的是一位被称为“大疤癞”的小个子叔叔。“大疤癞”显然是他的外号。“大疤癞”叔叔脾气出奇地好,我从没见过他和谁发过脾气。孩子们喊他的绰号,他不仅爽快地答应,还会回敬一声“师傅”,仿佛是把别人对他的“尊称”又还给了对方。

“大疤癞”做事极有分寸。有一次,我家安装炉子时遇到了麻烦,烟囱总是倒烟,妈妈正为此一筹莫展时,他恰巧来送煤了。妈妈请他帮忙看看是哪儿出毛病了,他却谦卑地问:“我这一身煤灰,进您家屋合适吗?”妈妈笑着说:“你看我这屋里,像是讲究的人家吗?”大家都笑了。他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所在,然后麻利地帮着解决了,妈妈连声道谢,他却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大疤癞”还是个热心肠。我家后院住着一对行动不便的老夫妻,每次给他们家送煤时,“大疤癞”不仅会把外面的煤垛码好,还会搬一些到屋子里,方便老人随时使用。如果赶上老夫妻家的火灭了,他还会找来碎纸和劈柴,把火生着再离开。他总是说:“这就是捎带手的事儿!”

给街坊们送煤似乎是“大疤癞”最快乐的事情,但偶尔也会遇到一些堵心的事。

有一天,他给胡同尽头的一户人家送煤,送完后车上还剩了4块备用煤。“大疤癞”不想拉回去,就和主家商量,想把余下的煤卖给他们。老太太同意了,4块煤补了一毛钱。就在“大疤癞”收拾板车准备离开时,老太太又追了出来,告诉他算错账了,多收了钱。“大疤癞”笑着摇头说:“我有那么笨吗?这种小账我常算。”老太太一言不发地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算式:“4×2.4=9.6”,蜂窝煤每块2.4分钱,4块煤应收九分六厘钱,多收了四厘钱!“大疤癞”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太太说:“我再给你二分钱,你给我一块煤。”“大疤癞”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吧,我下午给您补上。”

双方达成共识后,“大疤癞”蹬上平板车走了,口中自言自语:“那些有钱人都是靠这么算小账发财的吗?”

在我眼里,“大疤癞”整日里灰头土脸,身上的工作服除了煤污就是汗臭。可是某一刻,我看见了一个崭新的他!

这一天,我路过煤铺时,恰逢“大疤癞”下班。煤铺有个福利,就是职工可以免费洗澡。我看到洗干净的“大疤癞”时一惊,他穿着白衬衣、灰夹克衫,脚蹬三接头皮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还骑着一辆永久牌锰钢自行车!在当时,这个牌子的自行车不仅代表着钱包的厚度,还代表着时尚,因为那是许多少年的梦想自行车。

看着在衣装和坐骑衬托下气质都改变了的“大疤癞”,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出于好奇,我打听了很多关于“大疤癞”的事情。原来,他的爸爸早年出国后便音讯全无,丢下妻子和儿子艰难度日。他年满十六岁就上班挣钱养活老妈,因为没文化、没本事,只能做送煤这样的力气活。工作不算好,自然就没有姑娘看得上他,所以他年过三十还打着光棍。他从小就过穷日子,知道穷人活着不易,所以特别乐意帮助穷苦人;他从小就遭人白眼,所以特别懂得善待他人、尊重他人。

而且,他的外号后来也变了,从“大疤癞”变成了“大巴黎”。绰号由俗变雅,是因为他的爸爸。据说他的爸爸早年去了法国,十几年来混得还不错。他给母子俩写来了信,信是从巴黎寄过来的。于是“大巴黎”就成了送煤小子的绰号。

后来,“大巴黎”有钱了,尽管他穿上了三接头、骑上了锰钢车,但还是每天送蜂窝煤。有人问他:“不缺钱了还干苦力?咋不去享福?”他回答:“贱骨头,闲不得。再说,和街坊邻里们熟了,舍不得。”

直到我家搬离那条胡同,“大巴黎”还是每天送蜂窝煤,还是乐呵呵地给后院的老夫妻生火;下了班还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骑着永久牌锰钢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