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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藻“十二钗” 烟台晚报 2025年05月22日

李心亮

老艺术家赵丽蓉年轻时唱评剧,塑造了许多让人念念不忘的舞台及银幕形象,如《花为媒》中的阮妈妈、《杨三姐告状》中的杨母、《小二黑结婚》中的三仙姑等等,唱念做打无不精妙。到了晚年,她数次登上春晚舞台,演出喜剧小品,那淳朴幽默的唐山腔调,掀起了春节联欢晚会上一个又一个高潮,尤其让人不能忘怀的是那段“萝卜开会”的“群英荟萃”。

其实不但“萝卜开会”能形成“群英荟萃”,在咱们烟台广袤的黄渤海域,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各色海藻聚集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群英荟萃”呢!

紫霞仙子舞霓裳

成书于唐代的《海药本草》里有记载:“紫菜茂北海,附石生,取而干之则色紫。”身影遍布烟台黄渤海沿岸各县市区无数个潮间带的野生紫菜,浮浮摇摇绛紫色的身影在风平浪静的礁石间若隐若现,犹如紫霞仙子翩翩跳起霓裳羽衣舞。

野生紫菜藻体为扁平叶状体,基部有盘状固着器,生在潮间带大大小小的礁石卵石上。野生紫菜有短柄,由柄上生出的叶状体呈广披针形或椭圆形,成年植株一般长可达15-20厘米,宽7-16厘米,在长岛的部分海域,甚至可以生长到长达50厘米,宽达30厘米。

刚长出来的野生紫菜为浅粉红色,以后逐渐变为紫红色,衰老时转为浅紫黄色,生长期(叶状体)在10月至次年5月。如果把黄渤海的海藻江湖比作是一部《红楼梦》,我觉得紫菜就是那位大大咧咧、纯真无邪、风姿卓绝、喜欢穿紫戴红的史湘云。

南朝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里记载过一桩奇事:渤海湾畔的渔家女于氏,用紫菜煨汤,治愈了附近十里八村一众劳苦百姓的“大脖子病”,老百姓为之立庙,称为“于仙姑”,这比欧洲用海藻提取物治疗甲状腺结节足足早了一千三百年。明代《普济方》记载有紫菜酒偏方:“取三伏日晒紫菜二两,浸烧酒一斗,治瘿瘤,无不效验”。

紫菜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药用功效呢?现代医学研究揭开了谜底:每百克紫菜含碘4323微克,还含有大量维生素B12和牛磺酸,活脱脱就是海洋赐予人类的“天然保健大礼包”。2015年,青岛海洋大学海洋研究所关于紫菜的科研成果更让人兴奋——临床实验证明,野生紫菜植株里提炼的紫菜多糖,能抑制肝癌细胞增殖。这紫霞仙子袖中,藏的可是造福亿万人的仙丹妙药呐!

中国好多沿海地方都把紫菜作为名优土特产,我知道最著名的有三个:浙江苍南、福建霞浦、山东烟台。

据说,在浙江苍南的紫菜加工作坊里,至今仍延续着元代《熬波图》记载的古法:刚采的鲜紫菜要在竹匾上顺丝顺缕摆放平整,经九次翻晒八次回潮,待其由绛紫转为黛黑方算成功。紫菜晒干后,切紫菜一定要用铜刀,不能沾染铁器。这一切操作,充满了流传千年的仪式感和对大海的敬畏。

北方紫菜数烟台,烟台紫菜数长岛。每年白露过后,退潮后的礁石表面渐渐泛起墨绿色的斑纹,这就是紫菜孢子萌发的信号。这些肉眼难辨的生命体,经历霜降的淬炼,最终在立冬前后舒展成薄如蝉翼的紫红色叶片。长岛的老渔民常说:“三九的紫菜赛人参”,越是寒风刺骨的日子,紫菜中的氨基酸含量越高。

采摘头水紫菜最佳时间是雨水节气到清明前,须赶在潮水退至七分时,既能让采紫菜人在礁石上站稳,又不至于让紫菜暴露太久,失了水灵劲儿。“阴历初七八,适合两头抓”。当晨曦初染海平线,小筏子已泊在庙岛海域附近的“紫菜窝子”。潮水在采菜人膝间汩汩流动,深紫色的紫菜叶随着波浪摇曳,仿佛大海生出的秀发。老渔民会告诉你,如何根据触感判断紫菜品质:用指头轻捻叶尖,弹性如少女肌肤的属上品;若是稍用力即扯断,则说明生长周期不足,还欠一些火候。咿呀的橹声中,头水又肥又鲜、水灵灵的紫菜上了岸。

暮色降临,海岛渔村烟火蒸腾,家家户户的灶台上都咕嘟着紫菜豆腐汤。刚从海里捞上来的紫菜不用泡发,清水一冲,下锅瞬间舒展成一朵一朵半透明的云片,一霎时,冲鼻子的鲜味裹着豆腐香在巷弄间氤氲开来。这浓得化不开的海岛烟火气,恰如四月春风,款款拥你入怀。

碧海一湾七彩妆

海萝通体橙色,微微带一点点红。过去在黄渤海沿岸分布很广,我们村下的礁石滩上就有不少,近二三十年却再没见过它,不知是否绝迹了。

海萝对海水水质要求相当高,据老渔民说,海萝最怕柴油,海水中的柴油一旦超标,海萝就自己溶解,化成了一滩水。海萝相当漂亮,北宋《证类本草》称其“状如鹿角,形如珊瑚,冠绝藻类”,它橙红色的枝杈状藻体攀附在高高矮矮的礁石上,三五聚落,远看与珊瑚难分伯仲。据传,海萝胶是古代闺阁秘宝,《香乘》记载,用它调制的“海天霞”胭脂,“遇泪不晕,历三伏不馊”。我们小时候只是看它漂亮,采了它来把玩、过家家,从来没有吃过它。海萝的敏感娇弱,可比《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贾宝玉用海萝调制的“海天霞”胭脂,也只有林妹妹有福消受吧?

鲜嫩的马尾藻为黄色,比较老的马尾藻是黄褐色。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它“生海中,草黄色,状如马尾,随洋流漂浮。其时,当黄花鱼汛期”。渔谚说“马尾藻黄,黄花鱼狂”。这个我倒是真见过,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初夏,我随舅舅家的船出海,在蓬莱阁外的铁盘江海面上,江流卷起一大片一大片金色的马尾藻,浩浩荡荡,往前看不到头,往后看不到尾。大舅欣喜地告诉我说“要来黄花鱼了”。我当时还纳闷,大舅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用《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的人物来匹配,我觉得马尾藻和贾探春有比较相似的命运,探春是万里远嫁,马尾藻是千里漂移。蓬莱人把这类藻中的一种叫海梗菜。我们小时候,经常把潮到海滩上的海梗菜叶子撸下来,吃它的茎。海梗菜茎吃起来咸咸的、鲜鲜的,略微带着一点腥味。小孩大多都喜欢吃,撸一大把,一根一根,往嘴里扔个不停。但我对海梗菜茎不感兴趣,只是浅尝辄止,吃一段就不吃了,嫌它有一股子腥气。老了的海梗菜茎硬硬的,不太能嚼得动,但海边的小孩普遍牙齿锋利,根本不把它当回事,照样嚼得咯吱咯吱响。去年夏天,偶过马格庄小农贸市场,看见有渔家大姐卖海梗菜,一打听,十五块钱一小把!

浒苔,牵丝连蔓,这种艳绿丝状藻类,一旦遇到合适的水文条件,繁殖起来快得吓人,既有“竹林七贤”狂放不羁之风,更似宁国府管家奶奶王熙凤的贪得无厌。唐朝元稹有诗云“绿波春浪满前陂”,大约就是按照浒苔暴发的盛况来描写的。

如果不形成灾害,海边有稍许浒苔不失为美丽风景的点缀;但如果浒苔无限制大量繁殖,就会遮蔽阳光,影响海底其他藻类的正常生长;死亡的浒苔会消耗海水中的大量氧气,分泌的化学物质也会对其他海洋生物造成不良影响。可见,凡事适可而止,不论人类还是自然都要遵循这条规律。

石莼是翡翠色的膜状海藻,《闽书》称其“柔滑如莼”,可与柔滑无骨的江南莼菜相媲美。它能在潮间带上演“变形记”:涨潮时舒展如绸,退潮后皱缩成团。元朝的海运漕工用石莼包裹鲜鱼,从胶东到浙江,一路上行程数千里,鲜鱼竟没有腐败。现代研究揭晓了谜底:石莼中的多糖成分就是天然防腐剂。

蓬莱、龙口、长岛人,土话叫石莼为海青。海青是产量巨大、大众亲民、价廉物美的一种海菜。它这种平和低调、不与人争的脾气,与贾府的二小姐迎春姑娘有几分相似。刚开春时,用它来包烫面海菜包子、海菜水饺,那真是鲜美绝伦;过了清明,石莼老了,就不受吃了。近些年,海边有一些头脑灵活的人,捞取石莼,晒干了,装在精美的包装袋中,美其名曰“海木耳”,颇受好评,售价不菲。

艳红色的江蓠楚楚动人,娇俏轻盈,可比《红楼梦》中的秦可卿。《南越笔记》赞其“色如绛云,煮之成膏”。早在明代,咱们胶东人就熬制江蓠,作成琼脂,其成品莹润,赛过羊脂玉。江蓠,蓬莱人土话叫它“毛儿菜”。它分布广泛,所有的礁石岩滩都能觅到它的身影。在我的记忆中,过了蓬莱城东矫格庄大沙滩,大皂孙家、湾子口董家王家谢家、赵格庄、铜井,一直到刘家旺,再往东到南吴家、解宋营,这一拉溜村子的海边,都盛产毛儿菜。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写“海菜熬膏,清如月华”,说的就是用毛儿菜制作的海凉粉。制作海凉粉,先把毛儿菜择洗干净,在清水里浸泡一日一夜。熬制时,最好用铜锅,熬出来的海凉粉清亮,没有铁腥气。小火慢熬,待汤汁浓稠似蜜,用细纱布过滤,装在青瓷盆里晾着,不出半个时辰就凝成颤巍巍的玉冻。阳光一照,保准能瞧见冻子里细密的冰纹,就像是把整片海面的粼粼波光封存在其中。

海凉粉几乎都是夏秋之际制作,它有清心暖胃、降温祛暑的功效。老烟台人喜欢吃酸辣口的海凉粉,调制上老醋、蒜汁、芝麻酱、黄瓜丝,一碗下肚,通身舒坦。

南方人也酷爱吃海凉粉。听说,福建闽侯渔家接亲时必备“四喜冻”。把海凉粉装入一大圆盘,画成四格,分别嵌入虾仁、紫菜、花生、枸杞,取“四海同春”的好彩头,祝愿新婚夫妇恩爱百年、白头偕老。这一风俗极具福建特色,为胶东人所不识。

上面说的咱胶东烟台的各类海藻,可观赏,可食用,可入药。早年间还有一种可以用来盖房子兼取暖的黑色海藻——大叶藻,我们蓬莱土话叫海带毯。这种奉献了自身全部的藻类,堪比“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刘姥姥。

我们村的海草房现在都不存在了,记忆中残存的最后一幢海草房是我本家三大爷的。四十年前,这座海草房就已经度过了近百年光阴,屋顶苫盖的海带毯被风吹雨淋,已经发白发灰。这些海带毯都是从我们村海滩上打捞收集的。我小的时候,一入冬,刮大北风的天气过后,村东的沙岗子一带,被狂风巨浪打上岸的海带毯堆积了厚厚一层,最厚的地方足有半米深。我还跟着大人去拾过海带毯,但那时就不用海带毯盖房子了,是把它晒干了,用来冬天烧炕取暖。海带毯含盐分大,晒干了生火,不像山草那样能燃起熊熊火焰。至今清晰地记得,我的祖母在寒冬腊月,将海带毯放进方形的炕洞里,用麦糠引燃,海带毯腾起灰白色的烟雾,冒出微微的淡蓝的小火苗。祖母轻轻关上炕洞门,把我脱吧脱吧,放进被窝里,掖严实被角。我就在这经夜不熄的淡蓝色小火苗的温暖里,甜甜地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