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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登州之罢榷盐状 烟台晚报 2025年05月16日

吴忠波

春潮煮雪,秋风凝霜。煮盐人佝偻着脊梁弃业逃荒,百姓的食罐里,清水映着瘦月。朱漆仓门里,陈年盐垛蛛网结檐;千顷琼华终在棕杆官秤上,萎作尘灰。

苏轼知州蓬莱时,面对的登州“盐邦”,犹如暮色漫过盐田,咸涩的海风里,飘荡着比盐粒更沉重的叹息。

熙丰(熙宁、元丰)年间,苏轼连任地方官,正赶上十载“盐祸”,盐粒如芒,苦咸扎心。自熙宁四年(1071)杭州通判始,盐法之害,在苏轼宦海浮沉的衣襟上渍出斑斑霉菌。每到新治所,他总要在盐仓前驻足,浸闻盐工洒落于麻包、柳筐上的汗渍,窥视粒粒白霜在日头下的寒光。

熙宁五年(1072)的秋风掠过钱塘江时,苏轼接受了督修运盐河的任务。那些戴着枷锁的私盐贩子,早已像盐砖一样摞积在牢狱中。一年间,一万七千张枯槁的面容在他的堂前闪过。惊堂木每落一次,诗稿上便洇开一团墨泪。

苏轼一到杭州,就违心地忙于“盐”刑拷打。“朝推囚,暮决狱”的公文里,他不得不提笔签下一道道催命符——那些被鞭笞的,难免有寒门耕读的子弟;那些受牵连的,该不是溪畔浣纱的妇人?他为除夕不能让囚犯“暂纵遣(回家团圆)”而羞愧:“谁能暂纵遣,闵然愧前修。”

苏轼与盐贩和村民同频呼吸,心底共鸣,被逼无奈,他吟咏着“三月食无盐”的悲催。诗云:“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转眼间到了熙宁七年(1074),苏轼坐上知密州官椅。初到密州那日,苏轼在官牒堆里翻出一卷泛黄的赦令:京东路原来盐灶可任意自煮,市集间能随时挑担卖盐。他忽觉胸中块垒松动。

涛洛场(当时最大盐场)的盐工们把月光熬成雪色结晶时,州府衙门的牢狱竟生出苔痕。知州案头再不见私盐案卷,只有《食货志》里跳动着密州岁煮三万二千石的墨字。苏轼蘸着海风写诗,恍惚以为那些因盐获罪的流人背影,都化作晨起消散的薄雾。

没想到“盐”这汪咸水,既能泡你做“青丝客”,也能浇你当“白头翁”。直到某日,漕司(督税部门)的漆金文书劈开海雾而来,苏轼指尖抚过“改行官榷”的朱砂批注,听见章惇(三司使)奏疏里的刀剑铮鸣,嘴里像是吃了一只苍蝇,心中泛起难以名状的愤懑情绪。

王伯瑜(京东、河北路提皋监税)想变京东、河北盐法,实行专卖,这一点便是采纳了章惇(三司使)的建议,“求将河北、京东的盐改由官府专卖”。

此时此刻,苏轼才领略了什么叫朝令夕改。案上墨迹未干,前朝特许京东路盐户的恩诏,已在青史中被判作“祖宗误施”的批注。窗外涛声依旧,只是盐场飘来的烟霭里,又浮起枷锁沉钝的锈味。

当年十二月,苏轼笔下墨迹未凝,寒霜已溅眉梢。当韩绛丞相展开那封《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时,针砭时弊,言之有据,学士字里行间奔涌的真知灼见,将密州盐民的困境化作惊雷。

书中,苏轼预感到,淮浙盐法若强行北移,京东路彪悍的民风与两浙大相径庭——昔日杭州狱中一万七千名囚徒的阴影,恐将在北州化作遮天蔽日的阴云。

熙宁九年(1076),春寒料峭,驿马驮着苏轼《上文侍中论榷盐书》疾驰入京。朝廷留守侍中执事文彦博廷,接书后展卷凝视,仿佛看见那位密州知州在烛影下奋笔疾书:劝诫妄言,以民为本,不搞一刀切,榷盐不官营,拳拳之心,殷切,可鉴。

苏轼以医者仁心作喻:麻风病人虽左臂溃烂,岂能因此斩断完好的右臂?字字句句如银针探穴,直指榷盐之政的荒谬。他更以海潮为镜,照见天下至理——东海“盐”波浩渺,百姓若有余力,自会取之天地,何必强收官仓?

谏言如寒潭投石,在汴京宫阙间激起阵阵涟漪。苏轼忆及熙宁七年吕惠卿手实法被阻旧事,笔锋愈见恳切。奈何时移世易,新法浪潮挟雷霆之势,终将这封血泪谏章卷入无底深潭。

当京东盐滩插上官旗那日,涛声里依稀回荡着东坡居士的慨叹:盐粒落雪原,消融无声息!

北宋元丰八年(1085)的孟冬,咸涩的海风裹挟着盐粒,扑打着初抵登州的苏轼。

这位履痕沾满诗意的文豪,甫入城门便撞见如山积案——十之七八皆是盐事纠纷。“天下盐利半赋税”的榷盐制度,在此地化作铁铸的枷锁,将盐户、盐商和盐官困于北海之滨。

青石板上行履沉重,苏轼袍角沾着咸土,鞋底凝着盐霜。思索、疑惑、新奇,他循着煮盐的烟火,走向海边浪涛翻涌的盐场。当时登州灶户,制盐皆取卤古法,成盐技艺暗合天地玄机:潮汐涨落间取土,天时阴阳里煮盐。

苏轼感叹,盐民们以青铜釜炼雪,这般技艺,自管仲“官山海”由官家“煮沸水为盐”时,便已薪火相传。弦县、曲成的盐官印痕,深嵌在《汉书·地理志》泛黄的册页里。如今,蓬莱、莱州出土的汉煮盐盘、铁釜和盐官印,摆放于烟台博物馆的镜明展柜中。

海天苍茫处,苏轼看见的不是浪沫,而是千载盐史的浮沉。两汉时期,全国共设35处盐官,其中登莱地区有5处:东牟盐官(牟平)、弦县盐官(龙口)、曲成盐官(招远)、当利盐官(莱州)、昌阳盐官(海阳)。

齐地盐官自汉武时便掌煮海之利,大司农的账簿里,盐铁之赋如雪浪叠涌,源源不断。前朝税制更迭如潮,唯这咸苦的营生,始终浸透并榨干黎民的血汗。

“天下岁赋,盐利居半。”苏轼深知当下榷盐制,始于本朝建立之初。“唯登、莱州则通商,后增登州四场(盐场)”。作为榷盐的主要形式,钞盐法如铁网罩海,商贾持券易盐,官家坐收其利。

钞盐法是盐商凭钞运销食盐的制度,自庆历八年(1048)实行。后来,庆历年间的盐钞,在元丰的秋风中已锈迹斑斑。

衙署烛火摇曳,苏轼寻破盐之法心切,同僚们却摇头叹息:“盐政乃朝政,如北海漩涡,历任州守皆束手。奉劝知州慎而为之。”

眼见案牍间,泛着盐渍的文书字字皆是民生疾苦,何去何从,考验着当政者的智慧。苏轼抚过泛黄的《管子》,“海王之国,谨正盐策”的箴言在耳畔回响。

苏轼深知这咸水深渊下,沉埋着多少折断的脊梁——杭州府衙阅尽盐引纷争,密州任上见惯盐枭械斗。而今登州盐场星罗棋布,既是赋税命脉,更是万民咽喉。

暮色中,苏轼解下官印,飘然走向怒海。盐民灶火映亮了他眉间的川字,浪涛声里,隐约传来《盐铁论》的争鸣。北海的咸雾漫上官袍,他却在这苦涩中,嗅到了江山社稷最真实的味道。

五日知州任上,他数度解开青衫玉带,混在蓬头赤脚的盐户间,蹲百姓灶台、尝老妇菜羹。看官家盐库,与盐吏交谈,他试图亲身品尝盐祸的咸苦。

海雾未散,苏轼一袭布衣芒鞋踏上滩涂。晨炊时分,他叩开临海茅舍,老妪颤巍巍端出的无盐菜羹,清汤绿菜,竟比晨露寡淡。盐在何处?老妪掏出宝贝——一只青陶罐说:“留着给下海的汉子补气力。”

咸腥海风卷着衰草掠过海岸,七成灶户(盐寮)空余断垣。滩头,昔日千帆竞晒的盐田蔓草横生,一片萧瑟。三两个盐工,东倒西歪,倚着海滩发怔。忽有赤膊汉子,拿出海边人的粗犷,掷耙长啸:“盐池是俺们血汗刨的!官家只管吮髓敲骨!”

一位老盐户之言入木三分:“官府只管盐利,不允许盐户私留一斤一两,也不顾俺盐户死活。三文收,十文卖,制盐人竟买不起指尖盐,此为何道理!”

官方收储的盐,堆满盐库。盐仓重门洞开,白皑皑的盐山倾泻而出,刺痛苏轼的双目。“商贾绕道,盐吏赔俸,这是一个死局。”盐官嗫嚅着,官靴在盐粒间碾出焦灼的印痕。

苏轼俯身,以指沾取盐晶,咸涩在舌底漫开,恍见东海浪涛化作万民泪,这让他痛心疾首。临海而盐贵,比邻而寒饥,这世道竟比晒盐耙更硌人心。

暮色漫过盐田时,他终于懂得密州私盐贩子眼里的火,那不是贪欲,是求生的磷光。官仓的盐山愈垒愈高,百姓碗中的盐花愈漂愈淡,此中吊诡,恰似将东海煮成寒霜。

回想杭州等地盐民贩盐,还只是流通盐的一个问题。但让苏轼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榷盐制却在产盐地登州,长时间实行,无休止地存在。从而造成“盐政习以为常,官长视而不见,盐事恶性循环”的局面,着实不可思议。

海风裹着咸涩,苏轼那双登过汴京金殿的靴子,此刻却陷在盐田的泥泞里。但他练就了深潭拔脚的功夫,临行前说:“莫嫌五日匆匆守,归去先传乐职诗。”(《留别登州举人》)似乎为解决榷盐问题埋下伏笔。

五日虽短,总要留些念想。临行前,这位“五日知州”笑别送行的举子,只因袖中藏着《乞罢登莱榷盐状》的草稿。驿马向南,他仍在鞍上推敲字句:登州盐仓里堆的是白花花的祸害,盐户灶前晒的是血淋淋的营生。

元丰八年暮冬,奏章裹着海腥味飞入汴京。苏轼笔锋如凿,直指三寸命脉:官府压价收盐,盐户为活命只能贱卖;产盐之地反食贵盐,天理何在?官盐堆积成山,终将化作粪土。

苏轼的态度十分明确,实行榷盐专卖,“官无一毫之利,而民受三害”,应该坚决予以废除。希望朝廷首先废除登莱两州专卖制度,依旧令灶户把所产盐卖给百姓,由官府征收盐税。

腊月风紧时,汴京传来惊雷:罢榷盐状,准奏!当“许民自煎自售”的布告贴满蓬莱街巷,老盐工颤抖着双手,抓把盐粒塞进嘴里,泪流满面。坊间有文人记起,知州临别时念的那句“归去先传乐职诗”,原来是汉朝王褒称颂良吏的典故。

牟平街上立起罢榷盐石碑,黄县百姓把奏章刻在青石上,文登山民将苏轼供进祠堂。最妙的当属盐户们凑钱立的楹联:“五日风掀千尺浪,半篇字化百年霜”。

直到晚清盐政碑仍载:“苏文忠公莅任五日即上盐书,为民图休息。士人至今祀之。”苏轼身后,当地百姓自发在蓬莱阁附近修建苏公祠,供奉苏轼画像,并传扬:“五日登州府,千年苏公祠”。

世人总爱说苏轼在黄州的赤壁风月,却少提他在登州的福泽民生。东坡“雪堂”之雪没能冷却他心头火,倒是东海咸风,淬硬了他骨子里的执拗——那一池池晒盐耙划出的涟漪,终究荡起大宋盐政与百姓心音的同频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