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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老越要向前看 烟台晚报 2025年05月16日

戴恩嵩

写下这个题目,30多年前一位年过八旬老人的身影立刻浮现在眼前。他,就是与我朝夕相处一个多月的老教育家、作家、文艺理论家林焕平先生。因为这话是他情真意切对我说的,几乎成了我的指路明灯,特别是进入老年后,更能理解他再三叮嘱的深意。

上个世纪90年代初,应中国作家协会、中华文学基金会之邀,共有16名作家到落成不久的深圳创作之家度创作假。这里背靠麒麟山,面对天鹅湖,在绿树掩映环抱中形成一组设备齐全、装修精良、形似巨笔的建筑群。这里开门见山,开窗见湖,门前是花,窗前也是花,阵阵清香扑面而来,远山近树,湖光山色,构成了一幅多彩多姿的风景画。我们已经置身于如梦如幻的万花丛中。那时,我住的房间与林焕平夫妇住的房间只有一壁之隔,见面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这次来创作之家度假,每人都带着自己的创作任务。有—天,我从上午8点一直写到下午1点半,忘记吃中午饭,只好到2里多远的商店里买一包方便面胡乱充饥。到了晚饭时已饥肠辘辘。餐桌旁第一个问我的是刘以德:“老戴,中午你跑哪儿去了?”

我向她说明原委。从这天起,她老人家每到饭时便敲我的门,再没让我耽误吃饭。这位刘以德老太太已82岁,她是林焕平的夫人。林老和她同年同月出生,夫人只比他大了几天。到1992年,他们结婚已经56年了。“再过4年,我们就可以庆祝钻石婚了。”夫人刘以德兴致勃勃地对我说。

到深圳创作之家来度创作假的作家中,除了徐迟同志翻译荷马史诗《伊里亚特》之外,大都是来写回忆录的。譬如来自广西的舒湮先生离休前在银行工作,这次度假是为了写他的“七个梦”,内容是他同吴女士(进延安以后改姓诸)结婚以前曾与7位小姐有过的朦胧之爱和复杂的感情纠葛,这将是7篇绝妙好文。他的撰写得到他的夫人诸女士的大力支持。他的夫人说:“他写的都是同我结婚以前的事,有些细节只能帮他回忆,对他的思考我毫不干涉。”

创作之家的主任给我们安排了许多与文学艺术有关的活动,如小型文学研讨会,参观图书馆,游览世贸大厦,在东湖公园内观看文艺演出等。那时,深圳图书馆已经有了自动检索设备,在我们参观时,只要输入作者的名字,不到二分钟,传送带就会把他的著作送到借阅者面前。当我们输入林老的名字后,他的许多著作都传送过来。我发现,林焕平先生的著作没有一部是回忆自身经历的作品。

在回创作之家的路上,我问林老:“为什么不写点回忆文章?”他对我说:“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有好多好多值得回忆的东西。不过在我看来,我还不到写回忆文章的时候。现在文学界有好多问题值得探讨,我们不能放着现在不管,去翻过去的箱底。我的观点是,也劝你以后这样,越老越要向前看!”

这哪像—位82岁的老文艺家说出的话呢?他的话同那不过四五十岁就写“我的×年”“我的××路”的人相比,使我顿时对这位老人产生了崇慕之心。

作家所以要来创作之家,是为了避开众多的社会活动潜心创作。所以在创作之家的互访也极谨慎,生怕打扰了对方。所有的交谈只好放在从住处到餐厅这段100多米的路上了。我发现林老同他的夫人总是并肩而行,从未分开过。他身材伟壮,满面红光,思路清晰,全然不像这么大的年纪。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双目已经基本失明,白内障和青光眼使他失去正常视力。他求人给他做了一个写字的框子,平日写作就凭感觉在框子里书写,再由他的夫人整理、誊清。这次来创作之家并没带写字框,而是全靠口述,由夫人记录、整理、复写。在10多天的时间内,他夫妇二人完成了2万多字的理论著作,题目是《文艺批评应坚持实事求是》。初稿完成后,我是第一个读者。他的理论文章给人以清新明快之感,深入浅出,娓娓道来,论据充分,针对性强,对廓清当时文艺界的种种迷雾大有裨益。但我也直言不讳地对他说:“您的论文说服力极强,但文章中点了那么多人的名字,而且有许多是当今文艺理论界的权威,有的身居重要领导岗位。依我看,对有些作品的批评只点作品名不点作者名,您看行不行?”

他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沉思片刻之后,他说:“学术问题的探讨,只重真理的追求,不搞人身攻击,这不碍事的。1989年之后,各大报刊都发表了一些对刘再复文艺理论的批评文章。而刘再复说,我对他的批评他最为心服口服。”

话是这样说,但在他的文章完稿时却照着我的意见做了。他说:“你的意见也对,我们应当针对某个论点,而不是针对某个人。”我请他给胶东的文学刊物写点短一点的文章,他答应了。

他那篇20000多字的论文被上海一家出版社要走了。他终于有了时间同我交谈。而且,这期间适逢他的女儿林小枝从香港专程来探望双亲,我们交谈的气氛也很融洽。他女儿千谢万谢我在外出观光时上车下车搀扶林老,并到附近橘园里给他二老摘买水果的事。接着,我便问起了林老的过去。

林老沉吟良久。他说,他轻易不谈过去,人的贡献已经成了过去,人的希望在前面,不要老看过去。但我还是从他家人零零碎碎的谈话中了解到:1910年9月25日,他出生于广东省台山县。1930年至1933年就读于上海中国公学及暨南大学。1930年6月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1933年9月赴日留学,奉命恢复左联东京支盟,任书记、《东流》杂志主编、《质文》编委,就读于东京铁道专科学校。由于他强烈反对日本对我国发动侵略战争,1937年5月被驱逐回国。他历任广州美专、广东国民大学香港分校、广西大学、桂林师院、大夏大学教授、副教授,香港南方学院院长,上海及香港文汇报社论委员,民族革命通讯社香港分社社长,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理事,香港中国青年记者协会理事、中国学术工作者协会理事。新中国成立后,任广西大学、广西师大中文系教授、系主任,广西文联、作协副主席,桂林市文联主席。198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这次来度创作假的林老已82岁,仍任多处大学的名誉校长,10多个全国性学术团体的会长、顾问、理事等职。他的简历被收入5部国外的大型辞书和国内的4部名人辞典。他的译著30多种,著作有《林焕平文集》多卷,《文学概论新编》《学习鲁迅札记》《林焕平作品选》等。

他治学既刻苦又认真,数万张读书卡片井然有序,引用经典从不马虎从事,必从相同的多处论证中求取真谛。这与那种“断章取义,为我所用”的作法有天渊之别。要不,他怎么会成为中国文艺理论界的一棵参天大树呢?

度假结束的前夕,作家们免不了互相串访说些告别的祝语,林老却对我说:“老戴啊,咱俩再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我给你写幅字吧!”他知道我的房间里有自带的文房四宝,但我担心他的视力问题心怀迟疑,他又说:“默写吧,字不好心意在!”他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只得按照他的要求扶着他,来到我的房间,我给他铺好宣纸,把蘸好墨汁的毛笔递给他。他思考片刻,便提笔颤抖着写下“生命不息,工作不止”八个大字。

分别的那天,我把林老及其夫人送上车。林老把我约他写的那篇文章交给我。我手捧他的手稿同他夫妇挥手告别。他又大声重复了过去说过的那句话:“老戴,一定记住,越老越要向前看!”我频频点头,眼睛也湿润了……

林老于2000年12月19日在广西师范大学病逝,享年90岁。

几十年过去了,他的音容如在眼前,特别是他的再三叮嘱,成了指引我晚年行动的醒世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