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民
一
在胶东,农人把剪下“芽瓜”的蔓儿扦插种植的地瓜称为“蔓瓜”。历经一冬不见阳光的闷日子,亏得休眠了,要不“蔓瓜”这水灵灵、红彤彤的小身段,哪经得住冷冽天气的折腾呢。
好了,清明节前后的某一天,一块块漂亮的、拇指粗细的蔓瓜闪亮着钻出土层,新鲜的模样似秋日刚从地里刨出来的一般。主人们大喜,一双双大手抚摸着,摸得地瓜种痒酥酥的。
别看奴家小巧玲珑,含金量大着呢!
兄弟姐妹被分派到各家各户,跟着主人到了火炕边。那时候,大集体没有地瓜芽的温床,只能安排农户生地瓜芽。家家户户早早就会在炕头垒砌起温床,垫上细软的沙。地瓜种在主人的目光里,经受挑拣,排着队进入室内。一般高矮,一派精神高昂,似待选的宫女。可它又不是宫女,应该是生育子女的母亲。排满后,蒙上薄薄的沙层,喷上雾状水汽,不出一个时辰,身下的火炕呼呼地上了热气,地瓜美美地,有了一个温馨的家。
在可意的环境里,那小小的地瓜种很快顶起沙层,鼓出一个个脑袋,窥视着这快意的地方。
在父母的精心侍弄下,不缺水,温度不冷不热,地瓜芽儿大度地挺起身子,一派生气,虽然黄黄的,但一眨眼就墨绿了,高了。
一块地瓜能冒出许多棵芽儿,它们争着闹着,看谁强壮,谁就先钻出来。晚上,睡梦里,仿佛能听到它们在齐刷刷地争抢、说话,还有吱吱啦啦的拔节声呢!早晨醒来,我急忙掀开蒙着的毯子或者被单,看它们长了多高。用手捺一下,喊道:“爹,地瓜芽齐了,地瓜芽好拔了!”
街面上响起队长的声音:“各家注意啦!今儿栽地瓜了,收地瓜芽了哈!”各家农户从生产队称了多少瓜种,按比例交多少地瓜芽。交够了,剩下的,可以自己栽地瓜,也可以上集卖。
二
父亲挽起袄袖,蹲在地瓜芽炕边,开拔。地瓜芽齐齐的脑袋让父亲不忍下手,这要是农田多好,省了倒腾它。轻轻地捏住地瓜芽柔嫩的腰,不可抓头,因为那会拔断;也不可捏根,那会带出地瓜老本。这简单的活计,多少有点儿技术含量。
只听吧嗒一声,一棵苗条的地瓜芽被拔了出来,根儿散着毛细血管一样的须儿,黏着细沙,轻轻一摆,细沙便被晃了下来。地瓜芽头顶三五枚叶子,抖动一番,庆贺再一次新生。
每次听到父亲拔地瓜芽,我心里都会跟着那吧嗒声,紧张一下:地瓜芽从瓜母(地瓜种)肉里长出来,生生地拔它,它不疼吗?那是否如女人生孩子一般痛苦呢?拔一棵,好比生下个孩子呀!究竟它能生多少?谁也说不清。
这小小的瓜母,有别于其他地下根类结果的植物,果实连着母体,出土后便长为参天大树。瓜母不停地生,不停地从身上拔,母子决绝地断裂,经受一次次疼,然后生出的芽儿,独立活下去。那么娇小的身材,不停地撕裂自己,长出一棵棵精致的芽,这不禁让我肃然起敬。
这么想着,又听到一声断裂,先前那一棵见到同伴出来,赶紧黏糊在一起。父亲接连拔,很快一百棵芽儿就握在了一只手里。他用浸湿的稻草捆扎芽儿,百棵一捆,大约拔个七八百棵,温室里生得比较高的芽儿消失了,剩下刚刚鼓出沙面、零零落落的矮芽儿。刚刚齐刷刷一片芽儿的温室,转眼就快成了光秃子。不急,母瓜会顶出更多芽儿,鼓劲,再长。
那些出土的地瓜芽,在一双双手的搬运中,根扎进土里,开始接续起它没做完的梦。那个梦延伸在土壤里,没了温室的享受,身子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温度呢,时高时低。它想起往日的温暖,而今像被丢弃在荒野里的孩子,风咬着它嫩嫩的头颅,扯着耳朵,寒气侵入骨髓,它会萎靡几天,看似要昏死过去那般可怜无奈。未等几日,地温上来了,温柔的雨普降,它们忽然就醒了。梦在悬崖绝壁处架起虹桥,头部昂起,毛发梳理一新。不出几日,它冒出新芽,不再蒙胧,睁开眼睛看着这广袤的土地,辽远的时空,注入它新鲜生气。
它要深深扎根,它要伸展胳膊,它要像蛇一样爬行。根部的须发,不再受委屈,任其伸张,没了阻碍,任其腾挪;它要结果,根部生出米粒大的小果实,水肥及时,几日不见,便偷偷长到鸡蛋大。它垄背爬行的秧蔓,不失踏实的脾性,也会不断生根。要不停地翻动,断它的根须,把营养留给地下的瓜蛋。
它忽然就梦见一把剪刀,剪下粗壮的秧蔓,剪成半尺长,再插到地里。那一截截秧蔓,是自己的女儿,也是母亲呀!母亲会生下一块块蔓瓜,一块块蔓瓜秋后刨出来,入瓜窖里,等来年,再到火炕温室里,生根发芽。
那块不停地生出芽儿的地瓜,精力不减,为着多子多孙,拼力挤压自己,隔十天八日,它就冒出一片芽儿。
三
集体用不完了,那就自家栽地瓜,自家栽不了,那就到集市上卖吧。记得每到集市日子,父亲拔出一千棵地瓜芽,搁在篓子里,蒙上湿包袱,以防太阳晒。集市上来往人很多,卖地瓜芽的比买的多,地瓜芽在篓子里露出一角,打着眼罩儿,瞅着来往的人。我看它们也很着急,急盼有人家收留,好寻个好地,安家落户。为赶快出手,父亲也担着地瓜芽儿被晒伤的心,急着出手,别人两毛一百棵,父亲一毛五一百棵。父亲卖了一块五角钱,领着我买了个火烧,父亲喝上一碗豆腐脑,爷俩兴冲冲回家。
季节催生地瓜芽,再奉献瓜种。出了过头力,生出了那么多儿女,它们也该歇歇了。面对有功之臣——蔓瓜种,我不禁肃然起敬。
当掀掉四周的砖坯,去掉沙,那一块块蔓瓜,除了长出的芽儿,依旧冒出许多芽骨朵。我细看它们的身子,原想肯定有许多疤痕,可除了芽骨朵,其余地方并没存伤痕累累的担忧,只是没了水分,没了曾经的红光满面,只献出粗糙老迈的身子,似那般苍老顽强的老婆婆,净身观往来。
母亲过来,跟我一起扑搂每块地瓜上的沙尘,掰掉大小不一的芽儿。母亲喃喃自语,唉,这蔓瓜,真不易。它们比女人都能。
曾经的少女,而今已成为老年女人。
不舍得丢掉它们,在水里搓洗干净,削去皮儿,放到锅里煮。那时候的日子,不轻易丢掉烂掉的地瓜,而长了一个多月地瓜芽儿的蔓瓜,更舍不得丢弃。
虽然没了淀粉汤汁,没了饱满,煮一煮,虽然没啥味道,我们一家人还是会把它吃掉。一边吃,我一边对每块蔓瓜种充满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