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宾

一

菊花崖是艾山的主要景点。这里山高谷深，石崖对峙，每到中秋，山菊盛开，姹紫嫣红，斑斓多姿，山崖故而得名。这里有一个美丽的民间传说，世世代代广为流传。

从前，栖霞城区西北面的艾山脚下有个小山村，村里有个后生，姓崔，名文远。这后生心地善良，天资聪明，酷爱读书，能把书籍当饭吃，只要捧起书就什么事儿也不管了。按说他这等用功，准能念出点前途来，谁知道每次考试，总是名落孙山。可他从未觉得懊悔，总是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

有些人看好他的文采，曾多次推荐他到邻近几个村教私塾。怎奈他无钱给村里的会首们送礼，被会首们以“迂不可用”而拒绝。他毫不生气，依旧读书不辍。

崔文远的父亲早就病故了，唯有母亲与他一块过日子。依靠父亲撇下的一些家产，日子倒能凑合着过下去。转眼崔文远已是二十好几了，亲朋好友多次给他提亲，可是他高不就，低不中，没有称心如意的，久而久之，提亲的就不多了。又过了几年，眼见快往三十岁上数了，仍没成家立业，把母亲急得什么似的，他倒无忧无虑，安度日月。

一天上午，家中柴草所剩无几，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崔文远只得进山打柴，临走时将一卷书塞进衣兜里。他沿着村北的羊肠小道，走进艾山一条老深的山谷中。其时，天放雾了，山上的石崮陡崖、莽莽山林，显得影影绰绰的，人在这里恍若置身于幽府冥界，毛骨悚然。若是别人，早就望而生畏了，崔文远则不然，一颗心只沉浸在书中所描述的意境里。当下，他毫无顾忌地钻进林中忙活起来，这儿谷深林密，人迹罕至，枯柴举手可得，不出半个时辰，就砍了一担。

二

崔文远将干柴挑下山坡，忽见谷底有一个石潭。这时，雾已散尽，阳光照进山谷，潭水愈显清澈，真个是山得水而秀，水倚山而媚。潭边有棵盘龙松，冠如华盖。他就放下柴草，掏出书坐在盘龙松下朗读起来。他心情愉悦，念罢一篇又一篇，突然听得有人夸赞：“哎呀，你念得真好！”他循声望去，嗬，一簇映山红旁边坐着一位妙龄少女，娥眉凤眼，面如桃花，莞尔一笑，齿如编贝，两腮上的酒窝溢出无限的柔情。

崔文远慌忙起身上前深深地施了一礼：“小生才疏学浅，让小姐见笑了。”少女欠身还礼道：“我喜欢读书之人，方才听见你朗读得抑扬顿挫，就如山歌般悦耳动听，我实在忍耐不住，就悄悄地走下山坐在这儿欣赏。”崔文远问道：“这儿山高谷深，常有野兽出没，又远离村庄，你个女孩子家来此作甚？”少女答曰：“家父昨日偶遇风寒，身体不爽，我特地前来寻几味药草凑成方剂，以期他早日康复，不想与君幸会。”

崔文远又问她家在何方，姓甚名谁。少女说她家住东面菊花崖，名叫菊妹。二人相互爱慕，几句话就情投意合了，一拉到书本上，就有了共同话题，委实有相见恨晚之意。天已晌了，这才依依惜别。

第二天一大早，崔文远又进山打柴，一路上老想着菊妹的音容笑貌，巴不得今天再能遇上她。到了老埝儿，见菊妹早来了。二人喜不自胜，才一夜没见面，觉得好似阔别三秋。崔文远说：“我先帮你采药吧，尔后打柴。”菊妹推辞不过，只得领情。于是，菊妹在前面寻觅药草，崔文远随后挖出，二人配合默契。菊妹掉头望他，不免眼送秋波、脸羞若霞，更显得妩媚动人，令崔文远心旌摇摇。不巧，菊妹登上岩坎站立不稳，身子一歪，崔文远见状，赶忙抢上前伸手托住，菊妹也如藤萝缠树一样依偎在崔文远胸前……临别时，菊妹眼泪汪汪地说，我已是你的人了，希望我们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崔文远连连点头安慰了一番就挑柴下山了。

打这以后，乡亲们见崔文远变得勤快了，几乎天天进山打柴，门口的柴垛一天高起一天。

三

一日，菊妹对崔文远说，我把你的情况跟家父说了，他挺高兴，要我今天带你回去见见他。崔文远欣然答应。翻过两道岭杠子，果然前面有一处陡峭的石崖，崖下是一个长长的土坡，上面开满了一片片山菊花，五彩纷呈，好像落下一片绚丽的云霞。不由心想这菊花崖名没起错！

走进一个窄窄的山涧，里面豁然开朗，崔文远觉得自己像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一样。村庄依山傍水，房舍错落有致，一派祥和安宁气象。一条小河款款流经村前，水边的菖蒲繁茂葳蕤，让人赏心悦目。河北岸有一大户人家，门楼和房脊上雕有奇珍异兽，炫耀着主人的富庶和气派。一耄耋老者拄着拐杖，笑眯眯地迎出门来。

老者性格开朗，说话开门见山：“实不相瞒，老夫今天是好事成双，可喜可贺。其一，我这儿有小儿十余名，正愁找不到有真才实学的人前来设帐授课，小女答应此事由她一手操办，今日如愿以偿；其二，老夫膝下有五个男孩，惟有这小女最乖觉最体贴我，我自然一向钟爱宠惯于她，不想让她远嫁他乡，就让她自个物色意中人。你们在山中相识结为知己，这确实是缘分，也正合我意，我就招你为东床快婿，在此教育小儿，不知你意下如何？”崔文远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等好事，既有了闺房之福，又能以教书为业，赶忙口称岳父在上，请受小婿一拜，说罢叩头致谢。

老者上前扶起，说：“贤婿免礼，今日是黄道吉日，我就为你们完婚，也了却我这最后一桩心事。”

四

话说崔文远的母亲见儿子太阳偏西了还没回来，不免心中焦急，又等了许久，依然不见回转，担心儿子被野兽所害，便请亲友近支一干人等，手持棍棒器械进山寻找。谁知找了一夜也没见踪影，接连找了几天，石缝旮旯都找遍了，也未见丁点儿白骨和布片儿。崔文远的母亲整天在山里呼唤儿子，声音凄切，以泪洗面……

再说崔文远在菊花崖教书，那些小学童个个聪颖过人，颇有悟性，把崔文远高兴得不行。他决定不辜负岳父厚望，不负菊妹爱慕，要施展浑身解数，力促学生尽快成才。他专心致志地教书，对窗外的事情几乎忽略了。月儿缺了又圆，花儿谢了又开，他深知来菊花崖的日子不少了。这一日，他见柳枝吐翠杏花含苞，知道快到清明节了，就奏明岳父要回去探望老母亲，顺便祭祀祖坟。岳父通情达理，当即应允。菊妹对崔文远道：“我已经怀孕数月，近日身体有些不适，不能一起与你回去看望婆母，以后定当前去拜见。你现在动身启程，明儿拂晓一定赶回，千万不要延误，免得让我牵挂。”崔文远满口应承。

他带上一些银两，立即动身，沿着旧路回家，母子乍生相见，可说是喜从天降。母亲怀疑是在梦中，试了试儿子两手温热，方抱儿大哭。崔文远仔细打量母亲，见她老了许多，心中甚是酸楚。母亲问他现在何处干什么营生，他说在外地教书，并没说在何村何家。母亲想起街坊的话，顿生疑心，趁儿子睡熟之际，在他袄上系上一根线，这头接在一个老大的线车上，以此作个线索，一旦他弃家而去，顺着线儿足可找到。

次日鸡叫头遍，崔文远悄悄起来，像患了夜游症般打开院门走了出去。他径直来到村后的祖坟前，烧了几刀纸钱，插上一炉香，祭奠了一番，然后趁着黎明前的黑暗，走进艾山。

天亮后，崔母顺着线儿一直找到菊花崖，可惜线儿断了，千呼万唤，不见儿子出来，只得哭哭啼啼，肝肠寸断地回家了。

五

又过了约莫一个月的光景，这天半夜崔文远又回来看望母亲。母亲说：“我都这岁数了，也活不几年了，你就实话实说吧，免得让我一天到晚地牵挂。”崔文远见实在无法隐瞒，只好把离家出走的来龙去脉跟母亲细说端详。谁曾想崔母好开通，说：“儿啊，咱家穷得叮当响，没钱贿赂会首，捞不着教私塾，可惜了你一肚子文采。既然人家闺女看好了你，请你进山教书，这倒是一件好事。这样吧，今晚我就跟你进山，去看看我的儿媳和小孙子，即便我死了，也能闭上眼了。”崔文远见母亲说到这个地步，实在无法推辞，就满足了母亲的这点要求，背上母亲走进了菊花崖。

动身时，崔母两眼紧闭，惟闻耳边生风，过了一会儿，感到风停了，睁眼一看，眼前出现了一个好大的村庄，那些房舍都很气派，不用说都是大户人家的。早有人进庄禀报，老庄主和女儿、孙子以及一些小学童皆出来迎接。亲家翁盛情款待，宴席上那些好东西崔母从未见过，真个是大饱口福。崔母在这里住了三天，任凭儿子儿媳再三挽留，可她思家心切，执意归去。崔文远仍旧于夜间身背母亲返回故里，鸡叫头遍时，又回到了菊花崖。

老街旧邻见崔母回来了，直问她这几天到哪儿去了，害得大家四处苦苦寻找，谁曾想昨夜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真乃怪事！崔母直言不讳地告诉大家：“我去儿子那里住了三天。文远在那边生活得很好，多年来我一颗悬空的心总算落回实处。”大家都认为崔母纯粹是想儿子想疯了，说的全是疯话，谁也不相信，也不反驳；为了宽慰她，无不随声附和。

后来，崔母临死前告诉本家一个妯娌：“文远回来好几趟了，还领着媳妇和孩子，带着许多好吃的东西。我那儿媳妇长得聪俊聪俊的，真是个百里挑一的人儿。小孙子长得胖墩墩、机灵灵的，活像个人参娃娃。他们都是黑影来黑影去，除了我知道外，谁也不曾晓得。文远两口子真是孝顺，这些年全是花他们给的银两。”

自从崔母去世以后，崔文远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