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4

花落春犹在 烟台晚报 2025年05月14日

赵阿芳

五月的轻风漫过滨海小城的上空时,朋友圈开始溢满康乃馨的花香。

我蹲在衣柜前整理春衫,指尖突然触到一团柔软的棉絮——那件褪色的碎花棉袄安静地蜷在角落,衣襟上歪扭的盘扣像极了母亲当年那风湿变形的手指骨节。

记忆轰然撞开岁月的闸门。

20世纪80年代的胶东小渔村,每到黄昏,海风中,黛色屋瓦间浮荡着麦草燃烧的清香。每次放学铃声刚落,我便会骑着二八自行车第一个冲出校门口,虽然我是一个女孩子。

车筐里的书包在土路上颠出欢快的节奏。隔着半里地就能望见自家烟囱,一缕青烟在暮色中盘旋成归巢的燕。

“妈!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我像一匹脱缰的小马驹冲进了家,车轮轰隆隆碾过门槛的瞬间,厨房里传来瓷碗轻磕的脆响。母亲系着花围裙转过身来,一脸宠溺地看着我:“一点不像个女孩家,咱们家门槛就是被你这么拱坏的……”灶火将她的影子拓在墙上,那时的我只顾得饕餮大餐,根本没注意,母亲那时的腰已经开始佝偻了。

如今老屋里那方老灶早已破败不堪,唯有铁锅边缘经年累月铲出的凹痕,还在日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母亲曾告诉我,我小时候对馒头有着近乎执着地喜欢。每次蒸馒头,我都围绕在她身边问东问西。有一次我突然指着锅盖上的蒸汽说道:“妈妈的眼睛下雨了。”

那时的我不懂这笼屉里腾起的何止是水雾,四十年前的炊烟,还裹着母亲被海风腌渍成酱红色的笑纹。

村东头的老柳树抽新芽时,我带着儿子回到家乡,寻找母亲栽种的枣树。荒草淹没了旧时小径,却淹不灭记忆里哗啦啦的浣衣声。

1989年那场大暴雨,冲垮了石桥,也冲走了最后一块完整的搓衣石。但在我记忆的胶片上,永远定格着这样的画面:晨雾未散的河滩边,母亲蹲成礁石的弧度,棒槌起落间,肥皂沫顺着水流织成了银绸。

母亲类风湿的膝盖浸在春寒里,她起身时总要扶着青石缓三口气,转过身看到我却总是一脸笑眯眯。

“我姥当初为什么要种枣树呢?”儿子的问话摇落满枝细碎的阳光。

我触摸着树皮上的沟壑说:“因为枣树最耐旱,最泼实,就像……”我的喉头突然哽住了,眼前出现了母亲贴满了膏药的身体。因为类风湿疼痛肆虐,母亲最后几年与大把的止痛药和糊满全身的膏药做伴。夜晚,她经常抑制不住疼痛而呻吟,可每当朝阳升起,我们看到的还是那个慈爱温和的母亲。

昨天和大伟弟弟聊天,聊起去世的母亲,当我说起母亲因类风湿而痛苦时,他竟一脸诧异,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因为病痛而暴躁易怒过,她一直温婉平静,直到她驾鹤西去。

那年清理母亲的遗物时,在针线盒底层发现了一张泛黄的诊断书:类风湿性关节炎Ⅲ期,确诊日期竟是我初中入学的那天。

想起那年夏天一个暴雨夜,父亲在村南边的虾池忙着抗洪护坝,而我突发高烧,母亲蹚着齐膝深的积水背我去卫生室打针,单薄的脊梁那时烫得像块烙铁,原来那时类风湿已经开始在她体内肆虐。

2000年盛夏,我生下儿子。因为新生儿肺炎,儿子被紧急送往新生儿特护病房。我因为生产手术不能随便活动,只能待在产房干着急。

儿子歇斯底里的哭声穿透黎明时,母亲正跋涉在两百里风雨路上,她要来亲自照顾我。那时,她因为类风湿,一条腿已经变形,每走一步都一瘸一拐,伴着钻心的疼痛。

这是我刻骨铭心的记忆,也是至今我不忍回顾的:

医院走廊尽头晃动着母亲熟悉的身影,她左腿画着僵硬的半圆,右手紧攥楼梯扶手,一步一级楼梯挪下来,很是吃力,但儿子的襁褓却紧紧地被她护在怀里。

就这样,她拖着病躯,每天四次往返于儿科和产科两座大楼。电梯停运,她从儿科的五楼一步一步挪下去,再一步步爬上产科的四楼,只为让我的儿子能及时吃上母乳。

步梯上,母亲拖着病腿,丈量出了我心中最陡峭最心痛的高度;楼梯间她的身影,像极了老家屋檐下筑巢的雨燕,翅膀被风雨打折了弧度,仍执着地衔来春泥,一趟又一趟。

十九个昼夜,母亲抱着我的儿子在楼梯间丈量着母爱的刻度。

第十九天清晨,阳光突然漫过保温箱的玻璃罩,喜讯来了:儿子可以康复出院!当母亲将熟睡的儿子放进我的臂弯时,袖口滑落露出的瘀青刺得我眼眶生疼。

那年夏天,为了伺候我的月子,微胖的她暴瘦到失形,她把她所有的能量熬成各种营养餐,一勺勺喂进我的身体,也一点点滋养着我的儿子。

如今,儿子书柜里珍藏着的褪色的拨浪鼓,是他姥用输液管编的。每当金属小球撞击鼓面,我总能听见岁月深处传来母亲疼痛的隐忍声,混着中药罐沸腾的咕嘟声,在子夜时分轻轻叩打我的心灵。

父亲走后的第二年,我因为工作原因需要经常进出冷鲜库。我粗枝大叶,不注意保养,冻伤的膝盖开始出现了症状,上下楼梯咔咔响,疼痛也找上门来。母亲连夜为我赶制了棉护膝,密密麻麻的针脚爬满了棉布,像她眼角经年的皱纹。

彼时,我正厌烦她的絮叨,便漫不经心地将护膝扔在一旁:“妈!现在谁还穿这种老古董?”

直到一个雪夜,我被关节痛惊醒,翻箱倒柜找出护膝的刹那,针脚里突然蒸腾出母亲的气息——晒过的棉花混着止疼膏药的苦涩。

原来,有些温度被忽略在几十年寒暑里,终有一天,还是会熨帖那个不懂事的女儿心头的遗憾和悔恨。

至今,我的衣柜里尚有四条厚厚的加绒紧身棉裤,崭新的,孔雀绿的缎面上游着金鱼,那是母亲在大集上跟人磨了半日买来的。可那时的我,为了漂亮坚决不肯上身。至今,我还记得母亲失望转身时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那一声叹息,从岁月的房梁上坠落,落进了我的心里,沉甸甸的。这几条棉裤,如今被我当作珍宝一样收藏。

有的东西,拥有时,不懂珍惜,只有到失去时,才真的会痛彻心扉。

2015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母亲节前夕,我带着母亲去商场,商家赠送了母亲一株盆栽,绿油油的,生机盎然。

那时,母亲已经病重,我安慰她:“这花长得多好,多好的兆头,您的身体也会好起来的。”

那一刻,我看到了母亲眼里的光亮。她每天精心侍理,给花擦叶时的专注和轻柔,就像小时候给我洗脸。看着这一切,我内心钻心地疼:我知道,母亲的身体已经像一条风雨飘摇、千疮百孔的小船,去日无多了。

在花瓣开始凋零的那个仲夏上午,母亲突然走了,像一缕我再也抓不住的风。

母亲葬礼前夜,我盯着窗台上枯萎的花盆呆坐了一整夜。黎明时分,晨露突然在枯萎的枝桠上凝成滴滴水钻——那一瞬间,我读懂了草木荣枯的隐喻:死亡不过是季节更迭的幌子,真正的母亲永远活在女儿凝望世界的眼眸里。死亡不是终点,而是以另一种形态降落在生者的四季轮回里。

“妈快看!枣树开花了!”

我被儿子的惊呼带回了现实。眼前,母亲手植的老枣树,虬枝上,一簇簇嫩芽正在春日暖阳中蓬勃。春风过处,四十多年前的炊烟、河边的捣衣声、医院楼梯间的脚步声,忽然在阳光下舒展——原来,爱从未凋零,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血脉里岁岁荣枯。

儿子双手触摸着树干:“这枣树,就是我姥种的时光机。”细碎的米黄花穗中,四十多年的光阴往事簌簌而落。

瞬间,我心里潮湿一片。

暮色漫上窗台时,衣柜里的花棉袄也忽然间有了温度。我穿上花棉袄,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微笑,恍惚看见母亲在镜中替我拢了拢鬓发。

此刻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我知道其中有一盏永远不会熄灭。那些未说出口的爱,终将在年轮深处长成参天的模样,替每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收藏好世间的星光。

桌子上,儿子送的康乃馨在静静吐露芬芳,这是五月独有的香味。

花瓣上的水珠映出两个重叠的春天,那是属于母亲的:

一个在记忆里抽枝,

一个在血脉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