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鸿
一
夜幕低垂,独坐阳台,窗外的灯光悄悄溜进屋内,在地上、墙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从害怕到喜欢上夜的黑,缘于那些曾经的迫不得已。
八岁那年,母亲与人因房子的事发生争执,让我去接外公过来协助处理。我去外公家时天色已晚,从外公家往回走时,天已全黑了下来。黢黑黢黑的夜里,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外公领着我凭着记忆往家走。一会儿,路边的山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跑过,伴着小石子滚落的声音;一会儿,不知是什么鸟在嘶鸣,那声音低沉而沙哑;一会儿,好像身后有脚步声跟来……我屏住呼吸,紧紧拉着外公的手,紧随着外公的步伐。待四周静下来后,我悄声问外公听见刚才的声音没有,耳背的外公说没听见。黑漆漆的夜,伸手不见五指,那一夜,山上的树、路边的草都变成了长辈们所讲的神话故事里的鬼怪,吓得我好几次催促外公快点走。
那是我第一次走夜路,尽管和外公在一起,但黑夜给我留下了恐怖的印象。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以后的人生中,还有很多夜路要走,而那些路没有任何人陪伴,需要我一个人去完成。
二
上初三那年,离学校不远处有一个叫雷打石的地方,大概有两里多路,一户人家也没有。公路靠山的一边有很多大小不一的坟丘,另一边是丈余宽的河床,水流不大,却常在高高低低的石头间弹唱着时悦耳时惊悚的乐曲。太阳还没落山,河对面的山上便会传来猫头鹰的哀鸣。公路两边的山上,因开采石头留下一个连一个的石洞,到了傍晚,常有成群的鸟或蝙蝠从这些洞里飞出,更增加了这条路的恐怖程度。
山里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太阳刚一下山,四周便很快暗了下来。姐姐毕业后,这条路只能由我一个人来走。每当走到这里,我就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四处看,不要想那些传说……直到如今,我还会梦见自己到学校去,走到这里被吓醒的一幕。
黑夜锻炼了我的胆量,也练就了我的长跑特长。我在初三时参加了全县中学生运动会3000米长跑和5000米竞走,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上了县重点高中后,每两周回家一次。过了色河,同学们开始一个个减少,到最后,常常是我一个人骑着车子急驰在茫茫夜色中。
从家里到县城有六十多里,比雷打石更长、鬼怪故事传说更多的地方有很多。在一次次穿行中,我胆子越练越大,黑夜给我带来了一丝丝战胜恐惧后的欢乐,也让我学会了如何在黑夜中辨别各种声音。慢慢地,我开始喜欢并享受在黑夜里行走。
三
最后一次在黑夜里行走是我上大学时的一个寒假。那天是腊月二十九,正逢各镇赶集的好日子。为了将当年进回来的门画、日历、挂画全部卖出去,我主动和母亲商量,由我骑自行车去色河镇卖,母亲、父亲和弟弟在本镇上卖。
色河镇离家几十里,是漫川、板岩等多个镇通往县城的必经之地。等我一大早骑车赶到色河镇时,镇上摆摊的人已经很多了。我在镇邮政局门前找了块空地,摆上要卖的各种印刷品。刚摆好,生意就来了。我一边吆喝,一边收钱,一边为顾客卷画,看着眼前一沓沓印刷品变得越来越薄,我后悔早上出门带少了。
卖得起劲儿的我竟然忘了时间,直到旁边卖凉皮的大娘端过来一碗凉皮,说这是留给我的最后一碗时,我才想起母亲早上再三叮咛我早些回去的事儿。
吃过大娘的凉皮,街上的人依然很多,看着眼前越来越少的印刷品,我不断暗示自己天色还早,还可以再卖些。也在暗中和父母较劲,希望自己能卖得更多。
旁边另一个卖馄饨的大娘说:“姑娘,你再不收拾往家走,天就黑了。”大娘说靠河道的太阳下山晚,一旦下山天就真黑了。
正如大娘所言,我离开色河镇不远,天就似乎一下子暗了下来。没过多久,天就完全黑了下来,我只好推着车子走,想着拦路过的三轮车、皮卡或是货车捎自己一程。在那个交通不便,汽车稀少的年代,要想拦一辆车真不容易。
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终于有三轮车“突、突、突”的声音传来,我拼命地在黑暗中挥着手。还好,司机看到了我,将三轮车停了下来,待我好不容易爬上车斗一看,满满一车斗人。我只好站在车斗的最后面,自行车不能放在车斗内,我和另一位师傅一起紧紧拽着自行车,让自行车紧贴着后斗,在颠簸中前行。
尽管我至今也不知道那夜开三轮的师傅是谁,帮我紧拽自行车的人是谁,但是我却记住了那个黑夜。如果没有他们,那夜的我会怎样,简直不敢想象。
四
那一夜,母亲、父亲还有弟弟、妹妹都挤在那个租来的、用来堆放货物的小房子里,焦急地等我回来,等着一家人一起回家迎接新的一年。
夜更深了,我们一家在微弱的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步履匆匆地往家赶。沿途也有没睡的人家,零星的灯光从那些窗户里溜出来,在寂静的夜里忽明忽暗地闪着。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妹妹说她饿了。母亲说,明天就过年了,我们也赶紧回家做好多好多好吃的。
一路上,除了大家的脚步声,更多的是沉默。母亲和父亲在心里盘算着过年的那些人情往来后,会剩下多少钱供我和弟弟开学带走。我和弟弟何尝不在想这个问题呢?
上学的那些年,为了挣我和弟弟的学费,母亲和父亲不知奔波了多少个黑夜,而我却只参与了其中的一夜。许多年后,提起那一夜,母亲很自责,她说要是早些到色河镇上赶几个集就好了,那样的话下学期的学费就不用再借了。
后来的我,再也不用独自在黑夜里行走了,却不得不面对工作中、生活中,还有写作的道路上时时出现的至暗时刻。黑夜依然存在,仍需我一个人走,只是我已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