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华先
最近,我对比着阅读了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与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这两本书先后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且作者来自同一个国家,小说背景也基本是同一个历史时期——俄国十月革命前后。两本书都是关注普通人在战争中、在社会剧烈变革时期的命运。更重要的是,在对于生命的态度上,两者也基本一致,对于战争中生命的脆弱都表示深切的伤感和一种人道主义同情。
一
《静静的顿河》描绘的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苏联国内战争期间顿河两岸哥萨克人的生活画卷。主人公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是一位被席卷到十月革命浪潮中而始终不能理解、赞同十月革命,并且长期用步枪和马刀对抗十月革命的悲剧性人物。
在个人的感情生活中,葛利高里摇摆于妻子娜塔莉亚与情人阿克西妮亚之间,两次回到妻子身边,三次投入情人怀抱,使这两个都深爱他的女人为他死得异常悲惨——娜塔莉亚痛恨丈夫的不忠,私自堕胎身亡;阿克西妮亚在与葛利高里逃亡途中,被枪打死。在哥萨克视为天职的战士生涯中,葛利高里也始终处于内心的矛盾与斗争之中:他厌恶白军的腐朽反动,又对红军的过激行为不能容忍,而在具体行动中又始终处于无可奈何、无法选择的状态,徘徊于白军与红军之间,三次加入白军,两次参加红军,最后成了身处绝境的散兵游勇。穷途末路之际,他把武器丢进顿河的冰水之中,回到家破人亡的故居。
作为战士,葛利高里骁勇善战,剽悍无比;作为一个有理性有良知的人,他又每每陷入痛苦之中,为疑惑和不解所包围。他始终没有真正理解战争的性质,对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做也未能做出明智的判断。如果说战争是一股巨大的漩涡,那么,葛利高里就是被卷入漩涡中的一叶小草,他身不由己,摇来摆去,随波逐流,终于一步一步地堕入深渊而无力自拔。他的悲剧,可以说是顿河地区一部分普通哥萨克命运的缩影。
二
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瓦戈医生》讲述的同样是一个个人与时代碰撞的悲剧故事,小说几乎囊括了十月革命前后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在这部经典作品中,帕斯捷尔纳克用全部心血为苏俄知识分子唱响了一曲时代的挽歌。
日瓦戈医生出身富家,十岁左右成了孤儿,随后在莫斯科求学长大成人。他亲身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沙皇专制统治带来的苦难,他同情人民,渴望改变旧的生活秩序,希望周围的人们和自己都能得到自由与幸福,渴望着革命。当十月革命胜利的消息传来之时,他为十月革命这一史无前例的壮举而欢呼,他真诚而欣喜地称颂它是“历史的奇迹”。
然而,日瓦戈的内心世界是复杂的,他一直专注于人的命运的思考。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大变革时代,他仍然固执地坚持着独善其身的原则,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理想与现实的脱节。他渴望理解革命,景仰革命的理想与目标的崇高力量,但否定为达到这些理想与目标所采取的过激的暴力手段。这样,他也就注定成了新生活中的失败者,他自己也陷入了十分矛盾的痛苦的心绪之中,最终心力交瘁猝死在走走停停的电车旁边。
无论时代怎样变迁,他始终坚持着自我的价值取向,没有丢掉一个知识分子所应有的良知和道德,对生活、生命的独立思考权利,以及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正是这种态度导致日瓦戈医生在革命年代里经历了向往革命、欢迎革命、赞叹革命、疏远革命、背离革命的矛盾精神历程。
尽管日瓦戈最终为新时代所淘汰,但他却保持了个性的完整和凛然不可侵犯,这也正是作家对主人公的期望之所在。
三
相对于波澜壮阔的革命,个体不过是沧海中的一滴水。然而,个体又有着自己的意志,所以个体与时代可能和谐共处,也可能发生激烈的冲撞。在社会发生巨大变革的时代,个体与时代的关系更加微妙复杂,个体与时代的碰撞也更加触目惊心。个体与时代的碰撞导致的只能是个体悲剧性的结局。
在这两部作品中,肖洛霍夫与帕斯捷尔纳克正是以悲悯的情怀,通过描写主人公与时代的复杂关系,从普通人的角度反观大时代里的大变动,为小人物唱出了一首人道主义的悲歌。
在葛利高里和日瓦戈之间,我把更多的同情给予日瓦戈。如果说葛利高里的特征是摇摆不定的话,那么日瓦戈的特征则是一种孤独的坚守。日瓦戈医生既没有顺应革命的洪流成为前沿斗士,更没有与邪恶的势力展开正面的交锋,他既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也不能救助自己所爱的人。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在另一场看不见的战争中,在维护自己的心灵不为时代的风潮所左右的战争中,表现出了罕见的胆量。他保持独立思考,决不盲从,他反对扭曲自己的个性服从权贵,他毕生都崇尚个性价值,追求人性的完善。
在历史大潮中,很多人都忽视了个体生存的价值,不仅放弃了自己的个性,也在不断糟蹋同类的个性。日瓦戈医生却坚守着个人的立场,肯定个体的主体命运,肯定个体的价值。他用微弱的呼唤挽留住卑微的生命,这正体现了他那极其难能可贵的自由独立的精神。这两部小说是厚重的,而留给我们的思考更是深刻而厚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