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素宁
一
公公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真不知道出生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公公是怎么长成那样一副魁梧的身材。在农村长大的丈夫，干起活来已经有模有样，可在公公面前，简真太“小儿科”。我常听见公公“教训”丈夫：“男人的手，就应该像一把钳子！”看到公公的手，我着实吃了一惊——手指粗壮有力，特别是关节部分更是粗得出奇，由于长期劳作的原因，很多手指都已经严重变形了。
当年我刚进丈夫家门时，公公给我留下极为能干的印象：种地、做瓦匠、做木匠、刷家、用报纸糊天棚等农村家里家外的活，他几乎无所不能。说话声音更是响亮到二里地外都能听到。但公公在说“涅个……涅个”的时候，声音似乎就立刻弱了下来，有些羞涩，又有点温柔，声音很小却像在急急地呼喊着什么。我很是好奇，越听越感觉听不清楚。这个时候，每每婆婆就会立即赶来，站在他旁边轻声细语地问：“怎么了？”“什么事？”“我在这儿呢。”“叫我干吗？”从婆婆变化的回答中我慢慢悟出一个不变的答案，那就是公公正在叫喊婆婆。这让我更好奇了，就问丈夫：“哎，爹为什么叫妈是‘涅个’？”丈夫也很好奇：“那要叫什么？”是呀，应该叫什么呢？
二
我老家与丈夫家离得比较近，用方言交流也是完全无障碍的，于是，我在心里仔细搜索着那个时代丈夫喊妻子的称呼。男人在给外人介绍自己妻子时，经常会说“这是我家里的”“这是我内人”或者“这是孩子他妈”，但在喊妻子时就会用孩子名字替代掉“孩子”两个字，这个名字一般都是在家里排行老大的。比如，大孩子名字叫莲英，就喊莲英他妈，或者英他妈，有的直接喊名字，或者喊姓，我妈妈姓高，我爸爸就喊我妈：老高……
想到这里，我跟丈夫交流，说：“可以喊名字呀，难道妈没有名字？”不料丈夫却有些沉思，他说：“我曾一度真不知道妈有名字，因为生产队的名单里，广播里喊的，家里的麻袋上、盛庄稼的筐上……都是爹的名字。”是啊，我亲眼看见，我婆婆家里很多餐具上都有我公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我挺奇怪，问起婆婆这件事，婆婆解释道：“左邻右舍家有红白喜事借餐具时，为防止混淆，才做了记号。”我丈夫后来告诉我，他是在考学填档案时，才知道了自己母亲的名字。
我公公家里很穷，穷到炕上连个席子都没有，穷到地上连个板凳都没有。终于到三十岁了，才找到我婆婆，想想在那个十七八岁就结婚生子的年代，公公都已经进入村里“光棍”的行列了。好不容易在三十多岁才有了第一个女儿，但女儿却在出生后不几天就夭折了。这一口火让公公重重病倒了。
公公在离家十几里地的一个镇上医院里治病，刚刚生完孩子还不到十天的婆婆一边忍受失去女儿的痛苦，一边爬起来去陪伴公公。她说最难的是没吃的，她每隔五六天就要回家准备干粮，然后给公公送过去，自己却经常饿着肚子。还在月子里的婆婆每次回家拿吃的，都要来回走十几里的山路。我感觉像是在听故事，就问婆婆：“你还在月子里能走得动吗？”“哪能走得动？”婆婆接着说，“我走呀走，实在走不动了，感觉鞋子都在磨脚，就干脆把鞋子脱下来，提着鞋子光脚走。”还有一次，婆婆走着走着，突然下身流下来许多血，鲜血透过裤子滴在了地上。婆婆说她实在是一点劲都没有了，真想就地躺下来，但想到公公已经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就咬着牙继续走。她走走停停，胸前却始终紧紧抱着那包干粮， 最后几乎是爬着到了医院，当她把干粮送到公公面前的那一刻，她昏了过去……
尽管婆婆是拿着自己的命在换公公的命，但我公公还是被医院多次下了病危通知，不久就瘫痪在床，失去了劳动能力。那以后，从不向命运屈服的婆婆默默撑起了这个家。她带着公公到处去寻医问药，还要承担起家里家外所有的事情。婆婆经常说，她推着生产队分的四百多斤地瓜，都得别人帮忙扶车，路上根本不敢停顿，一旦放下车子，就再也起不来了。她推着比自己高很多的玉米秸秆，都是闭着眼往前走的，因为车装得太高，根本看不见路，撞到沟里也是常有的事。
三
婆婆的这份坚强和乐观，创造了奇迹：公公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竟然完全站立了起来。随着公婆年龄的增加，孩子们都力劝他们不要再种地了。不愿意拖累孩子们的他们，双双住进了敬老院，他们住进了夏有空调、冬有暖气的大屋子，晚上去厕所也不用去院子里挨冻了。孩子们也是三天两头去看望他们，这让婆婆感到了极大的满足。
婆婆容光焕发了，她觉得现在终于是苦尽甘来，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能过得够。尽管婆婆是如此感恩生活，但生活似乎并没有给她过多的青睐。没享受几年好日子，婆婆就因为心脏出了问题，住进了医院。医生说她的心率太慢不适合做手术。一生好强的婆婆坚持要出院，她感觉属于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把钥匙、身份证、户口本等重要物件都郑重地交给了公公。那些日子里，公公像一个掉了魂的孩子，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们再去看望他们时，总能看到婆婆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但还不忘记唠叨公公，说他自理能力差，说他找不到自己的衣服，说他连裤子也能穿倒了，说他连吃饭的时间都不知道。但和以往不同的是，婆婆在数落公公时更多的是表现出对公公的不放心，她觉得公公的自理能力实在是太差了，离开了她的照顾可怎么活下去呀。也许，正是凭借着这样一股坚强的信念，婆婆竟奇迹般好转，她又能下床活动了，而且又能照顾公公了，笑容又重新回到公公的脸上。
从这以后，公公对婆婆开始“殷勤”起来，从婆婆嘴里很难再听到她对公公的不满了，更多的是：“你爹像是变了一个人。”“这还是你们的爹吗？”虽然是用数落的口吻，但我们分明看到幸福的笑容荡漾在婆婆的脸上。
过了不长时间，公公就因摔了一跤而卧床不起了。其实，公公婆婆都已经是年近九十岁的人了，老天何尝不是一直在眷顾他们，不然他们怎么能一直在创造着奇迹？这次，奇迹似乎并没有在公公身上出现，他一天不如一天，连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了。婆婆这时走路也不利索了，要靠推着小车勉强挪着步子。丈夫给公公找来了一个个护工，但公公的脸总是转向别处，连看一眼护工都不愿意。婆婆似乎明白公公的意思，她总是颤颤巍巍地走到公公面前，给他递去吃的用的，给他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身子……直到公公闭上眼睛，都没有离开婆婆的精心照料。
我想，公公是幸福的，因为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是微笑的，从来没有看出他一点点痛苦的表情。临走的时候，他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说了一句：“如果没有你妈，我早就活不成了……”这是他一生唯一对我们说过的对婆婆感激的话，却顿时使婆婆泪流满面，似乎忘却了他所有的不是。
我想，如果说公公还有什么能使他牵挂的，一定是他的“涅个”。这个词汇，是公公一生对婆婆独有的爱称，蕴含着只有他们二人才能感受到的情分。我们对公公最好的告慰，就是守护好他的“涅个”，因为她不仅是公公命中的菩萨，也是我们心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