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伟

一

小时候，离弦的箭是一篇“有水分”的作文。

小学三年级，学校从村中戏台旁的老校舍搬到了村东的新校舍。语文、数学课一肩挑的林振莲老师布置写一篇作文。题目是什么，我已忘了，只记得把我愁得要命。不会写啊！是父亲晚上替我写成的这篇作文，记得其中一句是“运动健儿像离弦的箭一样飞跑出去”。

当年，在闭塞的农村，一个三年级的学生能写出这些词中的任何一个，都挺令人刮目相看的。也许是“运动健儿”“离弦的箭”“飞跑”这些词语打动了老师，也许是一位朴素的民办教师掌握了教育的真谛，虽心存疑虑，却不去揭破，故意保护我的自尊心。老师在课堂上高兴地表扬了我，说我写得好，并让我站到教室前面，将作文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不但如此，老师还执意要把我这支“箭”发出去，当堂宣布对我实行读书“豁免”：班上只有我和林同仁两个人可以看小人书，其他同学都不能看，因为我俩能从中学习好的句子和词语……

我没有勇气承认“学习造假”的事实，红着脸，激动地、忐忑地读了一遍。自从经历了这一“高光”时刻，我有了自信，更加愿意读书，我人生后面几十年的所有自信，都与这一自信一脉相承。

除了自信，我还获得了一种教育和辅导孩子的方法。2002年，女儿上三年级，语文课有了习作的内容，因为不会写作文，女儿急得掉眼泪。起初，我也“代笔”给女儿写了两篇作文；后来，每一段我只给她写出小题目或者主要意思；再后来，每一段只给她写出一个词语，她继续扩充；直到最后，她完全脱离了我的指导。二十多年过去了，女儿的所有作文本都整齐地摞放在我的书柜里，看着她小时候那些稚嫩的语言，我知道女儿这支“箭”也射出去了。

作为孩子第一任教师的家长，还有专职的教育工作者，本着爱，需要适当造造“假”，这与诚信无关。

二

长大后，离弦的箭是一件“有分量”的毛衫儿。

工作三年后，1992年我考入烟台教育学院中文系脱产进修。尽管是专科，对那时的中师生来说，也算是深造。

在中文系，我遇到了恩师张延水老师。张老师任教《大学写作》，兼职系党支部书记。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写作任务，1993年暑假，我在老家的房子里挥汗如雨，那架势和老舍先生1934年在济南冒着酷暑写作《牛天赐传》有一点点相似：“小孩拒绝吃奶，专门哭号；大人不肯吃饭，立志喝水！可是我得赶文章，昏昏呼呼，半睡半醒，左手挥扇与打苍蝇，右手握笔疾写，汗顺着指背流到纸上……”

正午过后，胡同里的老太太们吃饱了饭，拿着马扎儿、蒲团，聚到我家窗户下乘凉，摇着蒲扇，打着哈哈，谈论张家长李家短。我坐在窗户内的书桌前，平心静气，充耳不闻，最终完成了《无本买卖》《礼物》两篇所谓的小说。开学后，老师安排全班同学传阅我的习作，虽然我内心惭愧，但这次不是“造假”，内心充满了自豪。接着，“学而优则仕”，系里安排我接任了班长。

就在那个冬日的早晨，张老师为穿着单薄的我带来了一件羊毛衫，一件开襟、浅灰色、黑扣子的羊毛衫。带有老师体温的羊毛衫穿在我身上，我知道，这一生我是脱不下来了。

烟台教育学院成立于1978年，原名烟台教师进修学院，1983年更名为烟台教育学院。学院成立伊始，从当时的烟台师范专科学校调来大批教师，奠定了教育学院的师资班底。张老师即是1986年暑假从烟台师范专科学校调到教育学院中文系的，我1992年入学的时候他54岁。

张老师是山东齐河人，从小被过继给其大伯，随大伯在青岛生活，11岁才回到齐河。1963年从山东师范学院（现山东师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烟台师范专科学校，1969年与爱人结婚。我愿意倾听张老师爱人说他们家族上一辈的事情，甚至还喜欢听他们的恋爱故事，张老师在一旁微笑不语。

1998年，张老师退休了。2002年，他患心梗，从此，拖着一副病躯，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顽强毅力整理旧作，著书立说。截至目前，张老师已出版写作、美学方面的著作55本，可谓著作等身。一个人勤奋如此、坚毅如此，让我辈汗颜。每次见到张老师，老师眼中的欣喜、纯净，让我觉得真是很辜负那件毛衫。

大到一个单位，小到一个人，对于爱的人来说，都有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曲折丰富的故事。故事中，我们得到了太多人的帮助，不只是一件毛衫儿。

三

现在，离弦的箭是一次“有味道”的擦拭。

重新翻开《半生缘》，张爱玲开篇就说：“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我相信时间是有加速器的，自从加速以后，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前年，亲爱的母亲去世了。在我即将失去母亲这支拐杖的时候，我为她认真地、一丝不苟地擦洗身体。擦不干净她会难受的，我想。

有一次，母亲轻轻地说了一句：“轻一点。”母亲声音之微弱，一闪而过。此后，她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快两年了，生活一切如常，唯独想到“轻一点”这句话时，我就忍不住心生悲凉和酸楚。

母亲1948年出生，19岁时与父亲结婚，和父亲相伴了56年。我相信她有过她的幸福，她有过她的“离弦的箭”——像一只燕子从天边飞来，飞呀飞呀，幸福生活在心中荡漾。

啊，离弦的箭就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