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华先

一

春风吹拂，拂过每一寸山野。春光普照，照耀着每一片山林。万物苏醒，生机遍布每一处角落，催生了一个色彩斑斓的视觉世界，也开启了一个万物欢唱的听觉世界。

我行走在春天里，陶醉于春天如奏鸣曲一般的声音里。石上水潺潺，小溪水淙淙。春天里的声音何其多，春天里的声音何其美。风声雨声，声声入耳；鸟鸣虫鸣，婉转动听。

忽然，一阵蛙鸣响起，那声音，可以说是近如相和远如争，高亢的声音掠过一片天空。

春天里也有蛙鸣？我有片刻的疑惑。

印象中，夏季的雨后才是听蛙鸣的最佳时刻，那声音惊天动地、高亢嘹亮，告诉人们它那极大的肺活量，像是一群扯着嗓子喊、比比谁的嗓门大的娃娃。那声音高低起伏，铿锵有力，饱含金石之声，堪比一个阵容强大的铜管乐队，指挥还没有到场，人人自由发挥，争先恐后表达自己的兴奋感，奏出最强音，个体有节奏，群体无节奏。

二

蛙鸣可以说是世界赋予我们最原生态的交响乐。那不是轻歌曼舞的小桥流水、江南丝竹。与鸟鸣民乐般的轻灵、婉转、悦耳相比，蛙鸣似乎有点嘈杂、有点震耳、有点杂乱；与虫鸣弦乐般的低吟浅唱相比，蛙鸣可以说是鼓乐震天，穿透云霄。

人们喜欢听鸟儿歌唱时的婉转，人们也喜欢蛙鸣的高亢，甚至赞美其声如管弦之乐，更有人把蛙鸣看作是一种美妙绝伦的天籁之音。宋代胡宿在《题涟漪亭》一诗中，把春日的蛙声比作管弦之乐：“何必驭风追汗漫，不妨乘月弄潺湲。流杯若仿山阴事，兼有蛙声当管弦。”而唐代诗人吴融则感觉在月明人静之夜谛听蛙声，胜过天籁：“稚圭伦鉴未精通，只把蛙声鼓吹同。君听月明人静夜，肯饶天籁与松风。”

为何？为何？

蛙声那么吵，那么闹，人们却如此喜欢？

蛙，捕捉害虫，保护庄稼。

仅凭这一点，那稍显嘈杂的蛙鸣，便可以畅行世界，人们不怕它惊扰了睡梦，反倒是希望蛙鸣越热烈越好，因为越有蛙鸣，越能唱出一片丰收景。

辛弃疾的词中写道：“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杨万里的诗中写道：“薄暮蛙声连晓闹，今年田稻十分秋。”更有韩愈，虽然是一位老翁，却似一个童儿，老夫聊发少年狂，“老翁真个似童儿，汲水埋盆作小池。”他还想象着这里会有小蝌蚪在慢慢长大，长成青蛙后，在夜晚就可以听到热闹的蛙鸣，那情景仿佛又回到曾经在方口钓鱼时的悠闲时光，“一夜青蛙鸣到晓，恰如方口钓鱼时”。

蛙鸣，是在山野之间响起的。人们记忆中的蛙鸣，是在故乡响起的。蛙声里面思故乡，蛙声里面回故乡。

蛙声一响，不知会勾起多少人的惆怅？蛙声中，最能涌起别样情感的，当数身在异地的他乡游子。那是一曲婉转悠长、古老而又现代的乡村音乐、家乡奏鸣。蛙鸣的声音，回荡在纵横的阡陌中，共鸣在青青的池塘里；背负在游子远行的行囊中，流淌在漂泊之人的血脉里。听一曲蛙鸣，犹如他乡遇故知、闻乡音，总是能唤起人们心底最温馨的家乡记忆和缕缕乡愁，任你千百遍倾听，都不会生厌。故乡的蛙鸣声最动人，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刻，宋代韩淲在诗中写道：“蛙声一夜无人管，断送闲愁到枕边。”

蛙鸣一片天，鸣出了文人墨客多少闲情雅致、诗兴绵绵？鸣出了游子多少乡愁思绪、别样情怀？

同一片蛙鸣，在不同人的心里，会荡起不同的涟漪，引发不同的情怀。

蛙鸣，在田野之间响起，最关注这声音的，是乡间农人。蛙鸣与农事息息相关，青蛙捕捉害虫，在农民心目中，青蛙就是田间卫士。听一听蛙声的疏与密，他们就会对今年的农事有一个大概的判断，“蛙满塘，粮满仓”。所以，他们从不轻易伤害青蛙，因为他们懂得“春捕一只蛙，秋少一担谷”。

三

夏天的蛙鸣，人人都见识过，其实，春天的蛙鸣，更别有深意。

春日里，青蛙从休眠了一冬的长梦中醒来，进入生命中的活力绽放时刻，开始了它们的繁殖季节。春日里的蛙鸣，原来是它们唱出来的情歌。

本来，这应该是一曲很私密的悄悄话，只因青蛙天生嗓门大，不小心却把它唱成了大自然的交响乐，因此人们留下了这样一句谚语：青蛙谈恋爱，吵闹不休。

春日里的蛙鸣如一曲排山倒海的进行曲，碾动着春意由远及近；春日里的蛙鸣如惊天动地的号角，报告播种时节来到：“青蛙打鼓，豆子入土”；春日里的蛙鸣如催人奋进的擂鼓，催动农人勤于农事：“塘中蛙鸣催种忙”。

我行走在田野之中，听着近处的青蛙扑通扑通跳入水中的声音，听着远处青蛙的高低唱和声，不时看到田间有忙碌于播种的身影。忽然听到一声吆喝：“爷爷，你看，这里有小蝌蚪。”我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家正在耕种的农户，几个人正在忙忙碌碌，有的点种，有的浇水，有的培土覆膜。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指着地里一处地方，对最年长的一位老人说：“爷爷，这里有蝌蚪，肯定是爸爸提水的时候不小心从池塘里带来的。我把它再放回池塘里。”说罢，他用双手捧着水窝里的那只小蝌蚪，走到池塘边，蹲下，慢慢打开双手，让小蝌蚪重回池塘。

此时，远处再次传来蛙鸣，似乎在为他喝彩。

蛙鸣一片天，似掌声再次响起。

蛙鸣一片天，那是春天乡村最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