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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已作舟 ——记红遍全球的小图书馆 烟台晚报 2025年04月28日

胡剑华

除夕的子夜,当饺子在沸水中翻涌成月牙形孤岛时,那座蓝色屋顶的小小免费图书馆(Little Free Library,简称小图书馆)正在新春的气氛中尽情地呼吸,将方块字、拉丁字母与印第安象形文字酿成跨年夜的甜蜜。

在里多运河东岸的草坪上,矗立着一座小图书馆。这座高不过三尺、宽约二尺的小房子,用两条方木坚实地支撑着,还有个带坡度的蓝色房顶。横楣右边是它五位数的编号,横楣左边是它的理念:取走一本,放回一本(Take a book, Return a book)。中间是0.68平方米的玻璃窗书橱,里边上下三层摆放着近百册各式各样的图书。上边两层既有《百年孤独》《傲慢与偏见》,也有畅销书《少年Pi》,经典作品与当代名篇遥相呼应;下层则是些著名的儿童期刊杂志,譬如《Click》画册。在这里,恐龙与三叶虫在蜡笔的涂抹中复活。书橱的特点是拒绝一切语言的“膨化食品”。有几次我拿着图书来此更换时,心仪的书籍已被其他读者置换了,这体现了小图书馆便利的交流条件和高效的交换频率。

这个红遍全球的小图书馆,是由53岁的托德·波尔在2009年为纪念母亲而创办的。波尔先生于2018年因病去世,小图书馆的数量已达到75000个,超过了安德鲁·卡内基在国内建立2509所图书馆的记录。如今,世界公立图书馆已不再风光无限,而小图书馆的推广速度却迅猛异常。试想,当那盏阅览的灯在碳基文明中黯淡下来,这些小图书馆将成为人类写给宇宙的最后情书,永恒地飘荡在时空的褶皱之间。

积雪在蓝色屋顶切割出璀璨的光斑,当我抽出那本《傲慢与偏见》时,再版的书皮仿佛在寒冷的季节里渗出了简·奥斯汀的手温。书页间夹着一片枫叶标本,叶脉里凝固着2010年的秋霜——这恰是里多运河河畔小图书馆的初建年份。我忽然懂得了,每个图书漂流者都是时空邮差,在广袤的大地上撒播着文明的种子。

邻居季先生中等身材,板寸头弄得干净利索,国字型的脸上堆满了笑,圆眼镜后面的大眼睛闪烁着亮光,高挑的鼻梁是那样精致,上扬的嘴角总显得喜滋滋的。他推眼镜的动作总让我想起一位书法家的某个瞬间,那些在虹膜深处跳动的汉字偏旁,正在重组跨国文化交流的美好篇章。

虽说他将步入杖国之年,却不甘止步于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为推广小图书馆辛勤劳作着。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动力在催促着他,聊起这座小图书馆的故事,他会兴致勃勃地与你聊下去。我疑惑,小图书馆蕴藏着的“商机”无限,为什么波尔先生不为所动?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这会儿,季先生正在用镊子修补破损的书页,他的回应也是出奇地平静。他说,波尔先生“只希望这个事业可以改变一个人、一个街区、一个城市、一个世界”。或许是因为激动,他语速加快了许多,在他那标志性圆眼镜后面,他的眼神格外明亮。可有谁知道,这些年他在忙着推广小图书馆、社调项目,拖延着还没能去做白内障手术。

通过邻居季先生认识了舒尔,多亏有季先生语言上的帮助,不然的话我就会误把舒尔当成这座小图书馆的管家了。

舒尔是一个农场主的儿子,自小酷爱摆弄机械玩具,当他比划机械制作原理时,分明是在浩渺的天空绘制醉美的星图,让人想起张衡地动仪里那颗向着震中落下的铜珠。

对于这个从小在机械堆里长大、“不成熟”的舒尔,父母鼓励呵护着儿子的“兴趣点”,在为他职业规划的同时,从不给他“非成功不可”的压力,而是资助他完成了机械自动化学业。这位高大健硕的理工男,茂密的络腮胡子像是亟待收拾的庄稼,右手指间习惯夹着一只雪茄,另一只手则在天地间肆意地比划着。

对于成为社区读书分享会的中坚力量,他却有着独特的因由,用他的话说就是,双胞胎女儿正处于人生观的形成期,为她们的成长而读书成了他不可懈怠的理由。此刻,我想起了梅格·米克说的那句话:“比起其他任何人而言,父亲才是能奠定女儿人生轨迹的那个人。”

首先,他肯定地说:书籍没有好坏之分,只是不同的书籍对应着不同的孩子(独立个体)的需求。当然,前提是这类书籍不存在社会所唾弃的言论内容,小图书馆满足了我们这个最基本的诉求。其次,关注女儿们的成长,他发现,她们所处的环境是自媒体、信息爆炸的年代,不像从前孩子们的成长环境那么单纯。那时,一本书可以多年、反复地去读。现在,信息交换也就是瞬间的事,线上购书既方便又实惠,最大的问题是,大数据的围攻和推送,致使人们摆脱不了固有的“舒适区”,“数字监狱”限制了读书人的视野和选择。另外,如今的社会、学校和家庭,给予孩子们巨大的压力,固执地认为通过阅读就能了解生活是不对的,还要学会怎样去面对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从启迪开发孩子们的兴趣点着手,尤其是无情地淹没孩子们的天赋,对于心灵稚嫩的孩子的成长有百害而无一利,难免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困顿,甚至人格扭曲。再者,对于书籍优劣的判断标准,因每个人的具体状况而有所不同。对书籍的欣赏品味并不取决于年龄,有些年长者生活也很洒脱,对于新生事物的接受宽容而又敏捷。书籍应该是面对个体的读者。

小图书馆旁,高挺的槭树下有一条木质长形座椅,白色的油漆已经脱落,却经常坐着读书的老人和孩子,成为这个季节最温馨的一种风景。孩子们正是模仿欲和创造欲兼而有之的年龄,耳濡目染,也就了解了他们自身或发生在身边的事。

凯伦是学校里的合唱队队员,他告诉我,合唱比赛日期临近,来小图书馆看书的日子就少了。我以为合唱比赛就是重在参与,没想到,凯伦极其认真地说:参加这项国际合唱比赛也绝非易事,必须是在小学低级部合唱比赛中获得名次,才有资格参加高级部的合唱比赛。小学低级部的准备曲目就有十首,有的曲目得学会聋哑人的手语表达,有的曲目是用德语演唱,新语种既绕口又陌生,用拉丁语演唱还得弄懂它的意思……凯伦说着,脸上调皮的稚气荡然无存,白里透红的笑脸愈发活泼可爱。我可能会忽略尘世中或空洞、或贪婪、或含着嫉妒的眼神,但我记住了像凯伦这样的孩子们的眼睛,像两颗圆溜溜的珍珠或葡萄,它们会明亮地闪烁在我的记忆里,为我渐露苍老、生涩的眼睛,注入一缕缕温和、平静的光芒。

尽管凯伦如数家珍,我这个“乐盲”却听得满头雾水,只记得有鲍勃·奇尔科特创作的《你能听到我吗?》、电影插曲《勇者无惧》和德国咏叹调《如果你和我在一起》。通过查询才知道,《你能听到我吗?》描述了一个聋哑孩子眼中的世界;《勇者无惧》是史蒂芬·史匹伯1997年根据真人真事改编导演的电影,讲述了1839年非洲黑奴在运奴船“友谊号”上发生的反抗事件。《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是由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改编,成为受人喜爱的巴洛克音乐乐曲。这个咏叹调是情歌中常见的爱情主题,表达了与所爱的人相爱时的喜悦和满足。至于其他音乐曲目,都是我闻所未闻,极少识得。我羞愧沉溺于现实影像的一次元中寻找感动,而这些孩子们所开辟的视野,仿佛开启了另类次元的大门,我不再满足于文学的表达形式,因为孩子们的歌声才是更真实和具体的表达方式。

波尔先生的小图书馆,历经艰辛却是“生不逢时”。恰逢信息爆炸网络发展的年代,“碎片化阅读”正在影响着孩子们,成年人也会沉溺在数字化的空间里,滋生出像泰戈尔所说的那种“迷茫”。泰戈尔称其为生命固有的哀愁,说它会从生命的缝隙之中渗透出来,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你。小图书馆的优势就是鼓励人们“逆水行舟”,让人们从书本中找到化解“迷茫”的答案,把“给予”和“分享”的概念,在读书修养的过程中提升到最高的层次。

托德·波尔为推广小图书馆倾尽所能,是伟大的。也有些人不理解他,或不完全理解他。我也是对他逐渐有了些理解。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毕生承受的重压,是我了解到他人到中年,丧母、失业后患上抑郁症,他却没有自暴自弃,哀叹命运的不公,也没有随波逐流,而是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过去不明白他的人,在了解了这些事实后也该幡然醒悟。然而,对于渴望理解和抚慰的托德·波尔来说,这个“明白”来得是不是太晚了?

有人曾经问美国的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如果知道自己明天就会死亡,那么今天你会做什么事?”他回答:“我会种一棵苹果树。”当我再次来到这座小图书馆,双手虔诚地打开小小的玻璃门,奉送上我珍爱多年的《红苹果》,这是英国约翰·高尔斯华绥的代表作,在上世纪70年代由黄子祥翻译,从艺术角度来看,无论是布局、写景还是人物刻画,都有许多独到之处,我相信:这种以书籍建立起来的精神世界的联系,是属于人类文明的密码,也是我们的人生价值和意义。

当《红苹果》落入书橱的刹那,里多运河的上空隐隐传来春雷的轰鸣声。此刻才懂得,马丁·路德·金要种的从来不是苹果树——他要在种族隔离的沙漠里,建造一艘用书脊作肋骨的诺亚方舟。波尔先生的小图书馆正在长出年轮,年轮里藏着所有文明存续的密码:当人类把最后的知识刻在苹果籽上时,春天,就永远会留在未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