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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浅的时光里行走 烟台晚报 2025年04月14日

李镇

晨曦中,海浪簇拥下的烟台山云雾缭绕,如梦似幻。山巅之上那座顶天立地的白色灯塔一如往常,将灯光高高托举。从海上起身的年轻的风,步履轻盈地穿过静谧的朝阳街,迅速向港城深处飞奔而去。

随着不远处教堂里大钟传出几声悠扬的鸣响,临街商铺次第打开了房门。从那幢坐东面西的二层砖石小楼里走出一位青衣小帽的中年人。他舒展腰身,信步走下台阶,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这位中年人,就是宝时造钟厂的缔造者李东山。

李东山曾不止一次地走过这条街。脚步中有欢乐,也有哀伤。我,不止一次漫步这条街,是仰望,也是追梦。

此刻,我驻足在朝阳街宝时造钟厂旧址前。小楼大门紧闭,铜锁锈迹斑斑,台阶上慵懒地躺着几片枯黄的法桐叶子,房檐上两只麻雀悠闲地拉着家常。透过落尘的窗户玻璃,看到里面空空荡荡,一片衰败颓废景象。

凝望着这座栉风沐雨又充满温情故事的小楼,抚摸着贴着深褐色玻璃片的墙壁,一种穿越时光隧道的凝重感和苍凉感油然而生。

时光没有老去。李东山未曾走远。不信,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你会听见那澎湃的钟表“嘀嗒”声依然铿锵有力。蓦然回首,李东山带着他独有的光阴故事逶迤而来。

就在我脚下这条曾经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朝阳街上,1915年7月,从威海小山村里走出来的李东山(1873-1946)敏锐地捕捉到了商机。他斥资2.5万银元,创办了中国第一家民族钟表企业——宝时造钟厂(后更名为德顺兴造钟厂)。这家造钟厂的创办,开创了中国机械制钟的先河。这一年,李东山42岁。

在那个积贫积弱的时代,李东山和他的伙伴们艰苦跋涉、励精图治,超越梦想。

或许,当年他们办厂兴业的初衷,只是想简简单单、心无旁骛地做好一件事情。他们在商言商,只是为了在夹缝中求生存、求发展。后来,面对外敌入侵,国破家亡,他们才毅然走上了实业救国的道路。他们不会想到,当年的破冰之举,擎起了烟台民族工业的大旗,挺直了国人的脊梁。

我想说,今天的我们根本无法抵达时光的彼岸。我们的一切解读只是一种解读。李东山和他的伙伴们所经历的磨难、经受的苦累,只有他们自己能够体会。我们所看到的只是肤浅的表象,都是苍白的揣摩和平铺。但是,他们在大是大非面前展现出的民族气节永远值得我们尊敬和颂扬。

我想说,作为李东山的后来人,唯有把他的精神发扬光大,让根植这方沃土上的钟表技艺传承下去,大概才是他更愿意看到的,也是后人最应该做的。

1937年,英国人A·G·Ahmed在其编撰的《烟台通志(1935-1936)》一书中写道:“作为中国钟表工业的先驱,德顺兴有一个传奇的经历。德顺兴造钟厂今天在烟台工业界的崇高地位,完全归功于天生聪慧和眼光长远的企业创始人——李东山。”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李东山开创了一个时代。他以中国商人独有的胆识和魄力,用质优价廉的产品打破了国外造钟企业的商业垄断,并最终将其逐出国门。“宝时”“永康”长了国人志气,也飞入寻常百姓家。

我的祖辈们就是“宝时”座钟的拥有者。我扯住时光的衣角,抖落出沉寂的回忆。

还是孩提时代,已历百年沧桑的老宅堂屋的八仙桌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架紫红色木质边框座钟。钟盘中央清晰地刻着一个繁体“宝”字。记忆里,垂暮的祖父就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伴着“嘀嗒嘀嗒”的钟声,在夕阳余晖中昏昏沉沉地打盹。

父亲说,这架座钟是祖父那位在海参崴使领馆当大厨的哥哥省亲时买下的。据说当时花费了不少银子。“嘀嗒”作响的稀罕物曾引来街坊邻居羡慕的眼光,但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祖父对此颇有微词,他不止一次埋怨其哥哥的奢侈。他说,买这架座钟的钱若换成粮食,够一大家子人吃上小半年。庄稼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围着日头转就行,根本用不着这花里胡哨的洋玩意儿。

父亲的观点和祖父相悖。他坚持说,过日子得有把尺子。座钟就是量日子的尺子。这架座钟不是洋玩意儿,是地道的烟台货,产自宝时造钟厂。

在祖父和父亲的数次言语碰撞中,我记住了烟台山下朝阳街,记住了民族实业家李东山。

父亲的观点在我走出山村来到烟台后得到了验证。我知道,“宝时”和“永康”都是李东山公司旗下产品。“永康”座钟比“宝时”更胜一筹,行销大江南北,出口东南亚。不仅如此,在李东山带动下,烟台又先后创建了“盛利”“永业”“慈业”“仁昌”等造钟工厂。烟台钟表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烟台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国制钟业之都。

在我的记忆里,关于钟表的家族故事中,还有一个桥段与我的三爹有关。

三爹是个苦命人。祖父膝下有四子,三爹先天聋哑。祖父去世后,三爹在村北苗山山坳里的窑场打工,生活起居由我父母照顾。在我印象里,三爹心灵手巧,又干净利落。我曾想,如果不是因为聋哑,他的人生一定丰富多彩。有一年春节前夕,窑场里开了工资,三爹提出要买块手表。父亲以不实用为由断然拒绝。当时买一块手表会花掉他大半年工钱。三爹不干了,在炕头上不吃不喝躺了两天,以示抗议。父亲百般劝说无果,只能领他去县城里买了一块产自上海的“宝石花”牌手表。手表上了腕,三爹喜上眉梢,第二天没吃早饭就高高兴兴复工了。过了半月后的一天傍晚,神情落寞的三爹回到家里,比比划划告诉父亲,手表不要了。父亲无奈只能出钱买下。全家人一直纳闷三爹的举动。

三爹去世若干年后,一次和本家婶子聊天,我终于解开了谜底(当年,我这位婶子和三爹是窑场工友)。原来,窑场里干活的老少爷们中有一对青年男女因手表传情,结成了连理。三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在他的潜意识里,有块手表就能成就一段姻缘,所以执意要买一块表。

厘清了事情原委,我心里五味杂陈,禁不住泪眼婆娑。我苦命的三爹啊,我理解你渴望婚姻、渴望幸福的心思,但是你哪里明白健全人的世界,难道真的是一块表就能换来一场姻缘吗?

现在,时光接走了我的祖父、父亲和三爹。他们的座钟和手表都传给了我,我敝帚自珍,一直小心翼翼把它们收藏在书房里。每当我写作倦了、累了,或者灵感枯竭的时候,总会深情地凝望那架座钟。这时候,我的眼前会出现他们的音容笑貌。每一次擦拭座钟,给它上满弦,钟摆就会像年轻时一样血脉贲张,迈着激情澎湃的步伐向光而行。有时,我也会把手表取出来把玩一番。拧紧发条后,手表就会发出“嚓嚓”的声响。

在我朴素的情感里,我对钟表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崇拜。

在我看来,钟表是万物之灵。它们虽然是以长短针“嘀嗒”行走的表象物件,却牢牢掌控着时间,继而管理着世间万物。

在钟表营造的时空里,我看到了花谢花开,四季轮回。我见证了世间繁华,千姿百态。我目睹了尔虞我诈、生老病死,感受到了岁月的流逝和历史的变迁。

当时光的指针定格在20世纪80年代,钟表已经成为寻常之物和居家必备品。20世纪70年代的手表、缝纫机、自行车一起还曾被称为结婚“三大件”。那时候,“宝时”“永康”品牌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

但是消失并不意味着消亡,它们总会以新的形态出现在人们面前。比如,曾经风光无限的“北极星”钟表就和它们一脉相承。

我清楚地记得,当年,北极星钟表还有句朗朗上口的广告语,“中国钟表有颗星,她是烟台的北极星”。这句底气十足的话,连小城里牙牙学语的孩童也说得抑扬顿挫。

我还记得,高光时刻的“北极星”闪亮在春晚零点倒计时环节。在万众瞩目的辞旧迎新祈盼中,“北极星”引领人们走进又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媚春天。

一架座钟就有一段故事。一块手表就有一段传奇。

世间万物皆有轮回。尽管今天,在时代发展的滚滚车轮碾压下,“北极星”也步“宝时”“永康”后尘,日渐式微,渐行渐远。

但是,我,以及像我一样对钟表怀有无限敬畏的人,在扼腕叹息之余,依然痴心不改,不离不弃。依然在历史和现实的夹缝中,苦苦寻找那份属于烟台钟表独有的芬芳和荣光。

几年来,为了追逐它们渐行渐远的踪影,我辗转于烟台市区多个钟表主题博物馆和纪念馆。在这些场馆里,我看到了琳琅满目的中外钟表,看到了100多年来烟台钟表的发展历程,看到了烟台钟表人栉风沐雨的动人风采。

不仅如此,我更欣喜地看到在烟台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以“美时嘉”为代表的本土钟表企业,赓续血脉,传承经典,以神圣的使命感和历史责任感,追求卓越,深耕细作,让烟台的钟表之花茁壮成长,蓬勃发展。

行文至此,我想,我们有必要向这些执着的守望者和辛勤的耕耘者深施一礼,道一声感谢。

中国近代机械制钟业的根在朝阳街。

“朝阳街,我来了!”

“宝时造钟厂,我来了!”

“东山先生,我来了!”

念兹在兹。每一次来到这个魂牵梦萦的圣地,我仿佛都经历了一场庄严而圣洁的风雨洗礼。每一次挥手告别,我都会沿着朝阳街缓步北行,径直走到大海身边。

今天亦然。

波澜壮阔的大海,涛声阵阵,鸥鸟翔集,惠风和畅。

此刻,我面前赫然耸立着两座山:一座是昂首天外的烟台山,另一座是仰之弥高的李东山。

倏然间,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东山再起,实业报国。

——这是烟台造钟人的铮铮誓言,这是薪火相传的烟台人吹响的集结号。

我坚信,继往开来的烟台造钟业一定会重铸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