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功良
一
大明家住在村北,他家后面不远处就是西沙旺。西沙旺是一片防护林,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槐树,还有不多的桃树和梨树。每年五月份,槐花盛开的时候,微风吹过,整个村庄都弥漫在醉人的花香之中。
大明喜欢武术。他在树林里辟出一块“巴掌大”的硬地,早晨或者晚上在这里舞棍弄棒,练拳习武,几个伙伴围在旁边观看,或者几个人捉对练习推手。后来,一起练武术的五个年轻人志趣相投,拜把子结成了兄弟,大明是老大。村里人称呼他们为“五虎将”,也有人叫他们是“五兄弟”。那时,大明二十三岁左右的样子,我还小,只有远望仰慕的份儿。
那个年代虽然贫穷,可大明却长得铁塔一般,健壮魁梧。他黑,有一张线条粗犷的脸,给人一种意志坚定、力大无穷的男子汉印象。他为人正直,喜欢抱打不平,是村里年轻人的头儿,有一种无形的威信。他还乐于助人,村北头有个水井,有人打水,桶掉进井里,就去喊大明。大明家离井台不远,他脱得只剩个短裤,双腿岔开,脚跐着井壁下去,很快就把桶捞了上来。打水人若带着烟,就会递上一支烟,亲手擦根火柴给他点上;若没带烟,只用夸他一句:“这小伙子,有成色。”拍拍他的肩膀,便笑着担水离去了。
大明在建筑队干瓦工。有一次,高高的脚手架上有人掉了下来,急送医院后需要输血,血源紧张情况危急,大明毫不犹豫伸出胳膊配型输血,一次性输了好几百毫升。那真是条汉子,输血过后,大明就旁若无人地走回了家。他妈妈既心疼又后怕,连忙熬红糖水煮鸡蛋。第二天大明照常出工,一点没耽误干活。
那时,村里经常组织战山河大会战,修梯田、修公路、修水利工程。冬天农闲季节,篓子山上红旗招展,铲土运石,挖坑填沟,村民们来往穿梭,到处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大明总是工地上最抢眼的那一个,他推着手推车上坡下坎,满脸汗水,干起活来一点不惜力气,绝不会偷奸耍滑。荒凉的山坡上搭起了临时帐篷,大伙干累了,就到帐篷里喝口热水,避一避寒风……我和小伙伴们站在角落里,羡慕地望着这些青年突击队队员,心想,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这样战天斗地,成为建设家乡的大英雄呢?当时真是满腔豪情。
那年下大雪,每家都要出工到西沙旺公路上去扫雪。我妈妈家务事多,就让我去替工,我才发现,在这片光秃秃的树林里,还藏着一条通往远方的路。这条路大约就是如今的幸福南路吧?大明告诉我,这是烟潍一级公路。公路在树林里拐了个弯,逶迤着通向远方。我望向远方,对公路的尽头充满了向往,才知道远方有个地方叫潍坊。
十年之后,我从军校毕业后分配到潍坊市坊子区荆山洼驻军,营房外面是一条宽阔的柏油公路,路两旁矗立着高高的白杨树。当时,我对前途和未来感到迷茫和焦虑,心情充满了疲惫与苦涩。黄昏时刻,常常惆怅地走在这条公路上,思乡之情萦绕心间,当年在西沙旺公路上清扫积雪时的情景便会浮现在眼前。脚下的这条路,能否通往家乡的西沙旺呢?我未来的路在哪里呢?
话扯远了,继续说回大明。大明练武术渐渐小有名气,附近村庄的习武者便有来“约架”的,双方人马按时在约定地点会合,以武会友。练武人讲究武德,交流拳法,一招一式点到为止,绝不下狠手。几番拳脚下来,不管是否分出胜负,抱拳道声“失敬失敬”,双方握手言欢,之后便逐渐成了朋友。
我羡慕大明的一身侠气,感觉他是一个偶像般的存在。那时候乡村文化生活很单调,演电影的夜晚,村里便如同节日一般,孩子们早早就去占地方,板凳、石头和坯头摆在中间,小伙伴轮流看守。记得有一天村子里放电影,傍晚,银幕刚刚挂上,我站在供销社门口的台阶上,远远看到大明和他的一个拜把子兄弟走了过来。他俩迈着从容的步伐,缓缓地并肩走着,夕阳打在他们身上,映出了健壮的轮廓,简直太帅了。这一幕深深地刻在了我脑子里。从那以后,我走路就模仿大明的姿势,架起膀子,稍微有点摇晃,看起来像个武术人似的。以至于当兵后,部队举行阅兵式,训练部长见小伙子还算有模有样,想让我当排头兵。没想到我走起队列来左右摇晃,竟然影响到了旁边战友的步伐。真是恨铁不成钢啊,无奈,又把我排到队伍中间去了,扎在人堆里不显眼。
后来不知为什么,大明不在西沙旺的这片硬地上练拳了,他和伙伴们经常去的地方,是村南铁路旁一片开阔的草地上。
二
村南铁路旁有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北边是平坦的土岗,土岗上盖着几排平房,与村庄连成一片,我的同学建国的家就在这里。
建国家门口不远处有一棵老槐树,树干要三个壮年人才能合抱围拢。夏天,大槐树枝繁叶茂,犹如擎天巨伞、遮天蔽日,成为孩子们嬉戏玩耍的乐园。坐在大槐树下,能够望到土岗下边那片宽阔的草地。大明和伙伴们习武练拳,或者穿上褡裢摔跤的情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那年我十六岁,我和建国曾想拜大明为师,学几招武术防身健体。大明让我们先练几天看看。大明擅长的是八卦掌,围着木桩不断地转圈变换掌式,我感觉八卦掌不像通背拳、螳螂拳那样酣畅淋漓、干脆利落,松沉绵缓、磨磨唧唧的不像我的性格。我俩跟着大明练了几天后终于作罢,说到底,其实还是不懂武术。
建国有个姐姐叫喜子,比建国大三岁。她长得十分漂亮,是俺村数得着的大美女,特别引人注目。高高的个子,瓜子脸,白白净净,一双杏仁眼像是会说话,头上戴着草帽,身穿的确良花衫衣、黑色的确良裤子,两条大辫子在身后摆动,不笑不说话,真是要多美有多美。
建国家门前修的是三步台阶,院子的围墙不高,垒墙的石块未经加工锻造,依着自然棱角相互咬扣,看起来很结实。进得院子,左侧是菜园,种着几畦瓜菜,放养着几只鸡,右侧是厢房。进堂屋后,左右各垒着锅台,两侧为穿过式卧室。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土炕上还铺着一张新草席,摆放着一张小木炕桌子,使人感觉到家的温馨。
喜子姐很勤快。我每次去找建国玩,都看见她在干活,不是剥玉米、摘花生,就是在蒸窝窝头,或者是端着脸盆去村边小河洗衣服。有时候端着鸡食喂鸡,叫着:“咕,咕,咕咕咕咕咕儿——”声音很柔和,很甜,她总没有闲着的时候。
大明和伙伴们习武练拳、撂跤切磋的时候,旁边会聚集着好多人观看,有时候,喜子姐和她的姐妹们也在人群中远远地观望。看着大明他们矫捷轻盈、闪转腾挪的身影,喜子姐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笑容里似乎也有爱慕。我看到,在大明休息擦汗或者说话的时候,总会往喜子姐那里瞅一眼。两人的目光一碰面,喜子姐脸就红了,赶紧低下头去。我当时不懂,那目光里,两个人说了多少话呀。后来我想,大明把练拳的地方,从西沙旺换成了铁道旁,是不是也是为了喜子姐呢?
三
忽然某日,一个爆炸性消息传遍了全村:“喜子怀孕了。”
原来,喜子姐肚子疼得厉害,脸色苍白,被建国和众人紧急送到医院后,诊断为宫外孕,正在医院治疗。
可是,她才十九岁啊。村民们很关心的是,那个男的是谁?
这个炸雷般的消息,惊得人们目瞪口呆。紧接着,村里谣传四起,有的说,在村西头看到过喜子钻玉米地,还有人说在篓子山窝棚那儿,看到喜子和一个男人走进去……水井边、大树下,时常有老太太、小媳妇咬耳朵,挤眼睛,点头,戳手,在悄悄议论着。
有人猜想这个男的可能是大明。没过几天,大明家的后窗玻璃被人甩黑石头给砸碎了。其实,并不一定是大明,也有村民说,即使是大明,俩人都没有成家,不过是两个年轻人谈恋爱罢了。
可是在那个年代,农村出了这种事便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村西头的韩老二,早年曾因家里窗户漏风受了寒,嘴有点歪,一直没治好。他喜欢八卦,爱说些张家长李家短之类的闲话,见有这等事,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一双眼睛像两盏被油浸出来的电灯泡似地闪烁:“我早就看出来有勾扯事儿……”
喜子姐出院那天,建国等人扶着她往家走,街口站着几个小媳妇,朝着喜子淬了一口,嘴里骂道:“臭大街。”建国和几个人走过去和她们吵了起来,惊动了许多人都来劝架、看热闹。我回过头去,只见喜子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吧嗒吧嗒地滚落下来……
不几天,我妈妈买了桃酥和鸡蛋,去喜子家看望她,我也跟着去了。喜子坐在炕上,脸上挤出了点笑容,那笑容尬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很虚假。大白天的,家里挂起厚厚的窗帘,房间里黑乎乎的,只从窗帘边上透着一点亮。我暗想,房间这么压抑,多不适合养病啊?
大明依然经常在火车道旁边的草地上习拳练武。有一天,他练武后披着褡裢往家走,正遇见歪嘴韩老二站在街旁,看见大明走来,韩老二指桑骂槐地说起了脏话,大明怒不可遏,像凶猛的豹子一样朝他扑过去,一拳打在歪嘴上,接着又用双手抓住他的头发,使劲把他的头接连朝土墙上撞、撞、撞……
警灯闪烁,派出所把大明抓走了。韩老二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大明被判刑七年,收进了监狱进行改造。
四
“人心中的成见就像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也休想搬动”,喜子姐在村里的生活可想而知,个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没过几年,她远嫁给了海岛的一位渔民,从此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曾经养育过她的小村庄……
大明出狱后,开办了一家贸易公司,日子还能过得去,不愁衣食,能够温饱。听建国说,他姐姐喜子一家人靠海吃海,说不上太富裕,但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生活还算稳定。我一直相信,凭喜子姐勤快的性格,她到哪里都不会落后。
怎奈天有不测风云。20世纪90年代初,有一天喜子姐蹬着三轮车拉海带时,手闸失灵,三轮车同一辆行驶在海岛山坡上的拖拉机相撞,她被甩了出来,摔成脑震荡,辗转送到了市里医院。得知消息后,我让建国陪我去医院看看她。
没想到,走进病房时,看到大明和他媳妇也坐在病床前。虽然几十年没有见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大明和喜子。几十年前的眉眼还在,但多了些暗斑,轮廓也是年轻时的样子,但被岁月撑大了一圈,他们容颜的变化让我惊叹。大明神色冷峻,喜子姐脸上布满沧桑。那个挺拔健硕的武术人呢?那个风姿绰约的喜子姐呢?我心里五味杂陈。真是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
临别时,大明递给我一张他的名片,背面印有一句格言:“运道酬诚,克难以韧”,从中能够看出他的人生信条,依然是那种仗义诚信的性格,也能看出,这些年来他应该经历了不少磨难,挺不容易的。
风吹过故乡,时间带走了少年。故乡的人和事,就这样一截截断在时光的烟尘中。只剩下建国家门前那棵老槐树,还在风里沙沙地翻着账本——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运气,也没有突如其来的坎坷,哪片落叶是抵债的铜板,哪道年轮是没还清的人情,老槐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