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筱紫苏
每一次推开老屋斑驳的木门,总疑心是不是撞碎了时光的琉璃盏。
石阶的包浆里,藏着几代人的足印。那一年,我揣着高校录取通知书离家,青石板上的露水洇湿了裤脚。最后一瞥,屋檐下垂着的苦瓜,在风里不动声色地轻轻摇晃,像极了母亲含泪的眼眸。而后每次归来,总要在门槛前驻足,让磨损的石面先硌平心底的浮躁。是的,那个离乡的小孩,永远走不脱故乡砚台边的墨线。
西窗的竖纹格子木棂,将流云裁成宋词的模样。春燕掠过时,总让我想起祖父教我临摹《兰亭序》的那个午后。松烟墨在端砚上晕开的墨色痕迹,和燕子翅膀划过的弧线惊人地相似。
去年深秋收拾老宅,我在窗棂的夹层里,发现半卷泛黄的《乐府诗集》,蠹虫蛀蚀的页码间,依稀可辨“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的墨迹。我瞬间泪目了,这哪里是父亲为我誊抄的小楷启蒙诗?分明是我那墨香淡淡的童年时光啊!
灶膛里的余温,似乎从未真正消散过。去年冬暮回乡,看见邻家孩童在废墟前捡拾瓦当,忽然听见熟悉的“噼啪”声——原来是火星溅在残存的青砖上,恍惚间化作爷爷用火钳在灰烬里默写《赤壁赋》的情景。老屋,像一册翻不完的书简,每一页都赫然印着我儿时的斑斑点点。
院角的老桂树记得我所有的秘密。十五岁那年的中秋月,我曾将暗恋的诗稿埋在树下,金粟般的花瓣覆在泛黄的信笺上,像是天神撒下的碎星。而今,树干虬曲如夸父的手杖,枝丫间仍飘着那年月光下和母亲酿的桂花酒的醇香。石榴树的酡红里,依稀想起祖父深沉的话语:“这抹红,让我想起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淋漓尽致地描写了满门忠烈,一腔家国情……”那是爷爷深深的感佩、缅怀和共情,带着一份沉重,如今,虬根处肆意萌发的新芽,好似在续写未完的狂草和激情。
雨夜的老屋,是流动的《清明上河图》,瓦当垂落的不是雨帘,是杜工部笔端的忧思;滴答的檐声不是水珠,是苏子瞻在砚池边搁笔的叹息。某次整理旧物,翻出母亲结婚时的绣绷,绷架上残存的缠枝莲纹,在橘色的夜灯下泛着温润的光——那正是老屋梁柱上雕刻的纹样,八十年光阴在深色木纹里沉淀成斑驳的琥珀。
当晨曦的阳光透过西厢房的小窗,我常想起祖父的背影在廊下背着手徘徊。他佝偻的脊背压弯了屋檐,却撑起了整片辽阔的天空。那些晨雾里虚无的轮廓,渐渐与老屋融为一体,变成青砖缝里生长的蕨类,瓦当上凝结的晨露,或是梁间燕子掠过的剪影。
我在清晨的废墟里捡到半块黛青色的瓦当,断口处的纹路依然清晰,像某个未完的句点。朝阳将瓦片染成暖金色时,我知道老屋从未远离——它化作了母亲熬粥的烟火气,父亲藏书的樟木箱,祖父烟斗明灭的星火,以及我血脉里永不褪色的淡淡墨香。
是的,那些在石榴树下读过的诗,终将随着春风的笔触,写进我们血脉里的山河旷野。
昨夜,又一次回到老屋,月光如水一般滑过老屋的飞檐。斑驳的墙皮下,我感受到了祖父掌心的温度。那些裂纹,不是岁月的伤痕,是大地生长出来的心纹,轻轻托起我梦中的瀚宇星辰。
心中的老屋,缱绻在时光的臂弯里,像一册摊开的泛黄的书简,以青砖为封,以黛瓦为页,记录着光阴的故事。檐角悬着的那弯新月,恰似一枚闲章,钤印在时光的留白处。
老屋书简,是我心中最温婉的曲水流觞,是我才思竭尽也摹不出来的兰亭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