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启昌
“猪肉白菜馅儿饺子煮熟了,盛两盘给你爷爷送去。天冷,叮嘱他趁热吃,暖身子骨。”
“后晌,咱包头茬韭菜馅儿饺子吃,放学别忘了喊爷爷来家就着饺子喝饺子酒。”
小时候,我随父母住在乡下老家,最乐意干的营生是依父母吩咐,到爷爷家送热气腾腾的饺子饭给他尝鲜。或者推门喊爷爷,迎他到家里,脱鞋上炕,盘腿围坐在炕桌旁,边跟父母有说有笑地端盅抿洒,边捧碗吃刚煮熟的饺子饭。望着年迈的爷爷脸上泛了红晕,皱纹渐渐舒展,我和父母及哥哥、妹妹一样,心里都觉得暖融融的。
一
饺子,老家人也称“箍扎”或“姑扎”。我曾问过村里的长辈们,后来还专门查过当地一些志书,老家人把饺子称为“箍扎”,因由是其胖嘟嘟的外在形状像元宝,煮的时候担心“炸开”,包时应格外细心地“箍紧”“扎牢”。叫“姑扎”,大概是因为平常下厨弄饭的多是主内的女人们,日子久了饺子也便有了“姑扎”的俗称。吃饺子饭是生活拮据年月老家人日常中的奢望,平日谁家捧起的饭碗里若有饺子饭,左邻右舍知道后能顺着这个话题美谈好几天,不少村人甚至还会凭此裁断吃饺子饭的人家敢闯能干,不然,饭碗里咋会有香喷喷、鲜锃锃的上佳吃食呢!
在我的记忆中,早年大家日子确实不宽裕,一日三餐主食大多是煮的地瓜、瓜干,好些家庭则是铁锅沿儿上烀的苞米面黄饼子。菜品也很单调,熬白菜、炒萝卜常见。季节到了,自留菜园中收点时令葱韭、菠菜、茼蒿、茄子之类,掏一两匙猪大油香锅,搁几撮海盐粒子,旺火熬熟便是一家老小的拌饭菜。弄锅饺子饭吃,大人不愿想,孩子不敢说,除非到了过年,或者家里娶妻嫁女等大事时,好闻的饺子香才能在灶间、房室和天井、巷口弥散开来。
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老家村西崖姓朱的邻居家迎了一门亲事。过门不久的儿媳妇这天突然跟婆婆说,自己不爱吃饺子饭,在娘家做闺女时过年也不爱吃。婆婆和公公都已年迈且没怎么出过远门,外面的动静听得少,便稀里糊涂地信了儿媳妇的话。接下来的十多年里,每有偶尔吃饺子饭的时候,朱家儿媳都是就菜吃地瓜,或吃苞米饼子。二老相继过世后,生活陆续有了起色。有一年过冬至,她和丈夫一起包了白菜五花肉馅儿饺子,起火煮熟后,闻着满屋的鲜香味儿,她吐露了一直搁在心底的心声:其实,俺最愿意吃的就是饺子饭,什么面的,什么馅儿的都喜欢吃。丈夫虽说有些木讷,但十几年的夫妻早已是意浓情深了,听媳妇这么一说,其中的缘由他豁然明白了:媳妇进门是觉得日子紧巴,才谎称自己不爱吃饺子饭的……看着自己淳朴厚道的男人眼眶湿润,媳妇也差点掉下泪来。
在老家人看来,饺子饭不光是给人充饥果腹的美食,它还自带一种颇为神秘的东西。比如过年吃饺子饭,每当饺子煮熟,大人们总会抢先盛出几碗,极其虔诚地依次摆放在当门正中处的高桌上,用以敬奉先人。遇到红白事,事主也都会把盛满碗的饺子摆上桌,让其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场合发挥不一样的“职能”,表达事主不同的愿望和意图。再比如煮饺子,每当火旺汤沸时,看着锅中上下翻卷的饺子,掌勺者得多说几句“挣了”或“中了”的吉祥话儿,意思是说全家往后会挣若干工分,能挣若干口粮,抑或往后会中好彩头,能中好运气。一碗饺子饭被赋予这么多“功能”,这是老家其他吃食所不具备的。
二
昔时,老家人煮饺子时也有讲究,尤其过程中的火不能停。要保证火不灭、汤沸腾,得有好烧柴。豆秸是煮饺子的首选,耐烧、炭火足不说,烧时还带有噼啪的响声,听着格外喜庆。桲椤枝子也好,自身像是含有油质,煮饺子时火焰持续时间长。再是松树落叶,红褐色的针形落地松树叶点着后火旺且有沁人的松香弥散,这松香与渐熟的饺子释放出的香气交融在一起,让灶间、让堂室、让天井陡然添了情、增了暖。当年,我家东邻老朱家人口多,入冬后家里三兄弟下午放了学,常常结伴扛耙挎篓到村西北的大西沟松树林里搂松树落叶。“除了松树叶子,俺家还备了若干豆秸跟桲椤哩!”从朱家三兄弟有些骄傲的话语中听得出,作为晚辈的他们对吃饺子饭是多么渴望。
做饺子饭比熬大锅菜、烀苞米饼子要麻烦得多,择菜剁馅、和面擀皮,直到包好煮熟,一两个人得忙活好一阵子。即使到了日子稍好些的年月,老家人轻易也不说包饺子就包饺子,但这也不绝对。早年,父母在家底薄、财力不济的情况下,终于在两位叔叔的再三“动员”下打定了盖房子的主意。当时,哥哥和我都即将进入娶妻成家的年龄,得“筑巢引凤”呀!可是经济不宽裕,咋备砖石、水泥、石灰、木料?大工、小工们帮着盖房的工钱咋付?父母一直为这个事愁容难消。在外上班的跟在队里做赤脚医生的两位叔叔轮着给父亲打气鼓劲,加上左邻右舍也给想法子、拿主意,最终父母答应了边筹钱买建筑材料、边建房,完工后再陆续给付工钱的建议。六间红瓦房很快到了上梁的吉庆时刻。往常,老家人请人帮助打墙盖屋,因人多活杂不便,都是吃煮面条、吃烀锅贴或吃蒸饽饽、吃炒菜,我家新房上梁这天,父母执意煮饺子饭犒劳感恩帮着出工出力的一众大工、小工。头天过晌,父亲就揣了他上班挣的一个月的薪水,骑脚踏车到镇驻地割了五花肉。当天一大早,母亲便邀来两位婶子,还有两位邻居帮着择菜、切肉、调馅、和面,等到十多盖垫水饺包完,个个累得汗水涔涔。晌午时分,上梁吉时的鞭炮响过不久,大家纷纷在摆好的长条桌边坐定,及至菜齐后,一碗碗、一盘盘胖鼓鼓的五花肉白菜馅儿的白面饺子饭端上桌来,围坐的大工、小工都很惊讶,都说在村里打墙盖屋吃上饺子饭这还是头一回。
生活总会好起来的,这是一个硬道理。从那往后的日子,老家人因为都有了自己的庄稼地,都有了更大的菜园子,可以饲养禽畜,可以赶集设摊做买卖,可以凭本事近去远走挣大钱,收入多了,轻轻松松弄饺子饭吃就不再是个什么事儿了。那些年,客居城里的我每每回到老家,到了饭点总爱沿着村子的大街和小巷走走看看,看村人居家的外观变化,看村人们的日常穿着和面貌肤色。再就是从各家溢出的饭菜气味中,辨别谁家弄的是饺子饭,是弄的啥馅儿的饺子饭,从中念及一番相关的昔时过往,重温一回那些永不变冷的乡韵乡情,固化我记忆里那些浓得化不开的缕缕乡愁。
三
岁月倥偬,时光蹁跹。父母相继离世后,我已有多年未回老家了,前不久,因挖掘地方文史我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恰好是临近午饭饭点,我依然故我,沿着曾经无数次走过的村子大街走,顺着曾经穿过多少回的胡同往返。然而,除了原本的街面、石墙和住家门户,除了原本的窄巴巷口、犄角旮旯,还有弯弯曲曲的过道,吸入鼻息的饭菜气味中我没有分辨出饺子饭的那缕鲜和香。“村子老了,守在村子里的人们也老了,弄耗时费力的饺子饭手脚不再灵敏了。”回城路上,我反复揣摩着老家村东崖拄着拐杖蹒跚走路的张爷爷的话,心底不禁涌上若干酸楚。
“好吃不过饺子”,咱们中国人都信这句话。从无到有,从弱到强,谁不爱恋饺子饭?时光荏苒中,愿好吃的饺子饭给人带来永久的口福,愿这道口福永远割舍不走,愿这份口福能转化为老老少少永远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