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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了的“锔人” 烟台晚报 2025年03月11日

戴恩嵩

传手艺

我所说的“锔人”,是通常所说的小炉匠。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莱州城北一马平川,后来一夜之间鼓起一个大土包。皇上说,要靠玉皇大帝来把这里压住,否则就越鼓越高,会威胁城池的安全,于是,就修上了一座玉皇庙,这个大土包就起名叫玉皇顶。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那么多的“锔人”呢?也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有个精通风水的南相士,曾到玉皇顶上转悠了半天,临走时指着玉皇顶下的郎子埠村吐出一句话:“此地定有举人出。”但是,有史以来,这里的读书人没有一个考中“举人”的,反而出了一大批“锔人”。尽管“举人”和“锔人”相差很远,但那“锔人”的小铁炉,其造型同“举人”的帽子极为相似,从字音上看,那南相士的预言也不能说不对。

小炉匠的基本工具就是一副“挑子”。有的人家有两副、三副“挑子”。这副挑子就是“一条扁担两个箱”:一头是风箱,上面放着铁砧、煤炭、小铁炉;另一头是四屉箱,里面放置钳、锤、错、锉、石灰腻、大大小小的铜锔子、铁锔子;箱子最底层空着,是为了放铜板用。不管锔什么,必须先钻眼儿,所以手摇钻、蘑菇钻、弓子钻就成了最重要的工具。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瓷器很硬,只有带金刚石的钻头才能在瓷器上打眼、安锔子。这句话,后来的引申为没有真本事就别揽重要活。如果干活儿过程中,钻头上比米粒还小的金刚石不慎掉到地上,“锔人”们一定会认真寻找。找不到,就会将一大片土都收起来,回家后用筛子过、簸箕搧,清水淘,最后大都会找得到。

“锔人”们的手艺是辈辈世世祖传的。不能闯东北的儿子向父亲学艺是很寻常的事。学手艺必须从十五六岁开始,不能挑“挑子”,就把铁砧扛在肩上,以减轻师父的挑担之苦。所以,“扛铁砧子”就成了学徒的代名词。

学徒的时间,长则三年,短则两年。最初,徒弟要干些扛铁砧、拉风箱、递工具、抡铁锤、锔锅时压住手摇钻的横杠等零碎活。再后来,要练习锻打不同型号的锔子。真正进入锔锅锔盆阶段,必须在师父的严格指导下进行。师父看到这些活计徒弟全能独立进行时,就拣客户提供的比较难做的活对徒弟进行一次“考试”。“考试”过关后,就告诉徒弟,可以挑起“挑子”自己“拉乡”了。

其实,小炉匠的手艺真正做起来永无穷尽,这就要靠学艺者的悟性了。有悟性的人,心灵手巧,善于变通,再难的活也可以揽下来,而且做起来得心应手、驾轻就熟。

要想做好这样的难活,来不得半点马虎,其小心翼翼之状,与姑娘绣花无异:先把破裂的大瓷片拼凑好,用线绳扎紧,再把细小的残渣,用小镊子一片一片地夹住,按照原来的位置放进去。对好茬口后,用小锤轻轻敲打几遍,使其更加严丝合缝,再把它夹在双膝间,取出像拉胡琴一样的弓子,把弓弦绕在有着一拃长、下头镶有金刚石钻头的细圆钻杆上。一手握钻,一手拉弓,嗞嗞地响着,将碗的裂缝两边钻上对应着的锔子眼儿,样子近似中式衣衫的布扣眼窝,接着,就把扁平的锔子,一个个轻轻嵌入小孔中,将裂缝锢紧,随后再涂抹一种黏性很强的石灰膏,这碗就算锔好了。那锔过的地方,看上去就像一片很好看的合欢树叶。

“锔人”们如果光能“锔”,那是远远不够的。他们在“拉乡”过程中,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各种复杂情况,如果人家的锡壶开焊了,水壶漏水了,铜盆裂缝了,银镯折断了,大车掉轮了,锨镢掉头了,锄镰磨损了,怎么办?雇主们首先求助的就是小炉匠。如果“锔人”说,这活我不能干,以后就很少有人再找他,那他的手艺路子会越走越窄。如果他说能干,而且干得很漂亮,那他就是拉下了“主户”(永久的客户),艺路将越走越宽。

上面说的那些手艺活,实际上还涉及锡匠、铜匠、焊匠、银匠、洋铁匠甚至大炉铁匠等多方面的手艺。小炉匠在学徒中不可能学到这些技术,也不可能到每个匠人师父那里去学徒。要想成为多面手,就得靠实践过程中的细心琢磨、触类旁通,对十分困难的技术问题要不耻下问、向行家请教。

走他乡

“锔人”们没有一个成为暴发户,他们的收入只能作为农耕收入的一种补充,挣个零花钱,“聊补无米之炊”。每年秋收结束后,也就是“锔人”远走高飞的时候。

小炉匠如果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不可能有那么多手艺活可做。所以,游走他乡、穿街走巷就成了他们主要的营业方式。居无定处,食无定所,行李、饭包、水壶、马扎等日常用品都挂在“挑子”上,走到哪里就住在那里、吃在那里。不管是严寒酷暑还是风雪雨霜,他们必须挑着七八十斤的重担在四疃八乡中穿行,经营之苦,可想而知。

为了揽到生意,他们有时越走越远,几个月甚至长年在外。有的惨死在风雪路上;有的患病得不到治疗,倒在路边,曝尸野外;有的途中遭劫,身无分文,哭告无门;有的因通讯不便,家里连个尸首也见不到。在旧社会,有着说不尽的悲惨故事。

“挑着担子走四乡,风雪雨霜当干粮,口喊锔锅锔盆喽,坐下就听小锤响。”这是对小炉匠生活的真实写照。“小锤响”,作用有三:震出缝中灰垢,明确裂痕长度,宣布我已到场。乡邻们听到小锤敲打的声音,会拿着待补待修的器具前来排队。

“锔人”们所经历的苦难,很难想象。

一个“锔人”秋后出门,忙到腊月底挑着“挑子”往家赶。傍晚时分,走到了掖县、招远交界的三官岭,遇上了劫路人,把他捆在松树上,取走了他一个冬天挣来的铜板。直到第二天清早,他才被路过的人救下岭来。为此事,他得了一种时好时坏的鼻疽病。第二年冬天,他又去招远,正逢天下大雪,他突然犯病,鼻中流血,昏倒在雪地里。幸而遇上一位赶大车的好心人,把他救活又拉到村子里,才使他免于一死。

有些“锔人”也曾经上过几年私塾,能写会算,能同有文化的雇主谈得来。在他的柜膛里,放着一支大拇指粗的毛笔,走到哪里就可以写到那里。每逢岁末,除了做好手艺活外,还能利用晚上的时间给人家写对联,所到之处很是受人欢迎,吃住也就不成问题了。

有一个“锔人”拉乡拉到栖霞桃村,一个大户人家的小伙计,拿着一个圆柱形的细瓷茶壶让他修理。“锔人”一看,这茶壶是乾隆年间官窑烧制的精品。茶壶并没破碎,也无裂纹,只是用来固定黄铜提手的两个提手桩断掉了一只,提手的一头无处可拴,茶壶也就不能用了。小伙计说:“我家老爷说了,只要能修好,你不管要多少钱都行!”

这“锔人”端详了半天,心想:提手桩已不存在,靠“锔”无能为力,只能再造上一个“桩”了。他把修理方案告诉了小伙计,回去征求老爷的意见。不大一会儿,小伙计回来说,老爷完全同意。他的做法是:在茶壶断掉提手桩的地方,先满满地锔上一排小铜锔子,把铜锔子磨光后,再用烧热的烙铁把熔化了的焊锡一滴一滴地粘上去,直到焊锡堆积得和另一个提手桩一样高,再用钢锉拉平,用细砂磨亮,再钻上两个眼儿,把提手安上,茶壶才算修好。这宗活,干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个大户人家不仅付了高额的酬金,还把“锔人”请到家里。穿着长袍的老主人对“锔人”说:“十几个手艺人打我门前走过,没有一人能修好我这把茶壶,你把它修好了,我遇到高手啦!我家的活多着呢,你就住在我家吧!等把这些活干完了再走。”

那家的小伙计把“锔人”安排到小南屋里,又搬来一大堆破碎的锅碗瓢盆瓮缸罐之类。“锔人”一看,这些活三天五日是做不完的。他在这里支起风箱,安好铁炉,开始叮叮当当地干起活来。吃饭时,小伙计来送饭送饮,到晚上就用麦秸草打个地铺睡。“锔人”常说,在他的“拉乡”生涯中,这算是他最惬意的一段时光了。

在手艺人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的手艺最好、路子最宽、客户最多,谁就是这个行当的主事人。能工巧匠们在每次做完手艺绝活后,就会尽快地传授给他的同行们。

抗日战争时期,“锔人”为八路军提供了许多支持。

1939年,抗日战争进入了十分困难的阶段。当时,八路军伤亡很大,有些伤员被送到地下医院接受治疗。除了缺少食物,最缺的就是药。周元明和戴希杰暗地里成立一个“职工会”,公开目的是交流技术和经验,对个别困难的人家进行补助,其真正目的,却是用部分会费资助八路军地下医院。这个真正目的只有周元明和戴希杰知道。

有了“职工会”,在北流(村)、路个庄、东西郎子埠这几个村的能工巧匠中发展会员,会员主要是小炉匠。会费,会根据他们收入的不同进行收取。会费收齐后,做好明细表交给周元明,再由戴希杰把收上来的款项交给上级领导。

当时,日寇“扫荡”异常猖獗,戴希杰在送款途中经常遇到盘查。他身穿破衣烂衫,挑着“挑子”作出“拉乡”的样子,有时把款项捆在腰里,见有人来,立即走进山沟作大解状,将款埋到地下;有时把柜膛底层用木板钉严,再放上煤炭,每次都躲过搜查,没有丢失分文。直到抗战胜利后,筹款任务才停止。

祭胡祖

小炉匠的祖师爷是胡鼎真人。祭拜胡祖之日,是“锔人”们最激动的一天。正月初七八,先是在大场院里竖起几根高大的木桩,拉上用高粱秸编制的“围箔”作屏风,再挂上比家谱还高大的胡鼎真人的画像,前面摆上五六张八仙桌作为供品台,祭坛就算搭成了。

从这时起,喧天的锣鼓必须响个不停。在锣鼓声中,各家各户都把自家做的各种供品拿出来,摆到供品台上。有大饽饽、小点心,有猪头羊头鸡鸭鹅,还有用青萝卜、胡萝卜、大白菜、地瓜、粉条、豆腐等制作出来的各种菜肴,即使最困难的人家,也要用玉米面、地瓜面、高粱面捏成不同颜色的小鸡小鸭,蒸熟后拿出来放到供台边上,其造型各具特色,异彩纷呈。

随着供品越摆越多,全村男女老少也穿着节日的盛装陆续到齐。大伙围着供品台观赏着,品评着,恰似在参加一个丰盛的烹饪技术博览会。

祭胡祖仪式的主持人,是村中岁数最大的“锔人”。他宣布拜祖开始,立刻烟火腾空,鞭炮齐鸣,这是全村孩子们最欢快最高兴的时刻。接着,按照每户长者的年龄排列,一户一组,全由男性出场,三拜九叩,口里还念念有词。全村各户拜完,大约已近中午,方才结束。在后来的几年,为了节省时间,由分户拜祖改为全村集体团拜。

“锔人”们,辈辈世世编织着一个致富梦。为圆这个梦,有泪水,有悲伤,有欣喜,有畅想。尽管这个梦一再破灭,他们依然痴心不改,把小炉匠的手艺一代代流传下来。每当新一代“锔人”上路时,他们于艰难竭蹶之中,存聊以卒岁之想,面前总是燃起一丝希望之光。风雪弥漫的奔波路,饔飧难继的辛酸泪,苦研技艺的不眠夜,膜拜胡祖的祈福声,组成了他们步履维艰、悲欢交织的生命乐章。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随着社会的发展,机械化生产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小炉匠这个行当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