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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根的土地与心灵的天空 烟台晚报 2024年12月09日

陈占敏

2021年11月,我的长篇小说“乡思三部曲”《大水》《棉花树》《残荷》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后,《中华读书报》记者对我进行了专访,访谈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作为山东本地作家,地域对你有什么影响?我说,我出生在古东夷地区,现在工作的这座城市也是东夷文化的发源地,这里是齐文化和鲁文化的交界地区。我作品里那种历史感、沧桑感、道德感是鲁文化的积淀,而那种看似荒诞的想象描述则是齐文化的因子。地域文化对我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我的想象飞扬浪漫、凌空高蹈,而我情感的根却深深地植于这片乡土。

对于如今的作家而言,“土地”已不仅仅指生长的乡土,还指生活、工作的地方;而心灵的天空,指的则是作品所达到的思想境界。

喜欢读书的人会发现,一个优秀作家、一部经典的作品,往往都与一片土地有着难以分割的联系。像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大作家,包括后来写出《日瓦戈医生》的帕斯捷尔纳克,都深受俄罗斯那片土地的影响。

据记载,当年果戈里的《死魂灵》写成以后,读给普希金听。普希金是从不流泪的,听果戈里读着读着,普希金流泪了。他流着眼泪说:“我们的俄罗斯多么忧郁啊。”我的文论专著俄罗斯文学笔记就从普希金的话里取了一个题目:《忧郁的土地》。

离开俄罗斯那片土地,来到拉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也只能产生在拉美那片神奇的土地上。以马尔克斯、富恩特斯等那一批作家为代表的“拉美文学爆炸”也只能产生于拉美那片土地。拉美那片独具魔幻色彩的土地深深地影响着作家的心灵,因而滋生出了那样独具魔幻色彩的作品。

一片土地不仅对文学作品有影响,对于其他方面也影响很深。法国文艺理论家丹纳曾经说过:“一个民族永远留着他乡土的痕迹,而他定居的时候越愚昧幼稚,身上的乡土痕迹越深刻。”看,一片土地不仅仅影响了文学作品,还影响了民族性格。

孟德斯鸠曾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国家制度和文化类型也取决于地理环境,尤其是气候。一片土地都影响到了国家制度、文化类型,它对于文学的影响,怎样估计也不会过高。

一片土地对于大作家和经典作品有影响,对于一般文学写作者的意义同样重要。一个写作者在他生长、生活、工作的这片土地上扎根越深,他的作品根基就越深,就不会轻飘,不会虚浮。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重要方面是:一个好的作家、一个好的文学写作者,他的写作要超越这片土地,这就是我要强调的心灵的天空。

鲁迅的那片土地是鲁镇,浙江绍兴的一个镇,孔乙己产生于那里,阿Q产生于那里。但是鲁迅的作品并没有局限于鲁镇。孔乙己只是在鲁镇吗?别的地方不是也有孔乙己吗?阿Q的精神胜利法,到现在还被好多人奉为立世法宝。这就是一个优秀作家、伟大作家的超越性,他心灵的天空打开了,并且打开得越浩瀚越广阔,他作品的普遍性意义越强大、境界越高。

曹雪芹生活在曹府,跟那样一群少男少女生活在一起。《红楼梦》写大观园里的贵族生活、宝黛爱情,曹雪芹寄托的不仅仅是对书中某个人物命运的同情,而是通过大观园这一方小小的土地,寄托对于生命的悲悯。生命的终极悲剧上演的舞台不仅仅在大观园,不仅仅在中国,而是在整个人类世界,自古至今,以至永远,这样一场悲剧一直在上演。

美国作家福克纳一直在写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他称之为“邮票大的地方”。他在那邮票大的地方写的是什么?他写的是在美国南北战争巨大的阴影下人们的生活、人们的挣扎、人生的“喧哗与骚动”。他的长篇小说《我弥留之际》《喧哗与骚动》,不就是在写这个吗?

英国作家哈代,狄更斯之后英国最杰出的小说家,一直在写他的维塞克斯、爱顿荒原。他的长篇小说《德伯家的苔丝》《还乡》《无名的裘德》,还有《卡斯特桥市长》《远离尘嚣》《林地居民》《一双蓝蓝的眼睛》,一直在写爱顿荒原、威塞克斯。可是,他在作品里写的苔丝的悲剧,意义却远远超出了威塞克斯、爱顿荒原。苔丝的悲剧不是也在世界各地那些青年女子身上上演吗?无名的裘德以那种卑微的身份,想挣脱他出身的束缚,走向高处。可是,社会现实、宗法制度无情地压着他,他怎么也攀不上去。裘德的命运即便在当代,特别是一些家庭出身卑微的青年身上,都能找到影子。

正是这样一些作家,用不朽的作品提醒我们突破地域的局限,打开心灵的天空。康德有句话说得好:“有两样东西越来越让我充满了有增无减的惊叹,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也许可以这样说,康德在想,头顶的星空如此浩瀚,星斗闪耀,作为一个人,即便整个人类,在这浩瀚的星空下,无垠的宇宙中,显得多么渺小啊!当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会不会想到天理昭昭,会照见世间一切,不管是作恶,还是行善,头顶的星空都在照耀着,一丝一毫也隐瞒不了啊!写作者内心的道德法则应该与星斗的运行对应,只有这样,人类世界才能在浩瀚的星空下健康发展。

那么怎样打开心灵的天空呢?局限于一时一地,眼界不能开阔,单单出去旅游不行。老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读什么,怎么读?唐代,一个勤奋的读书者,他一生读书不辍,能把中国自古至唐代的书全部读完。到了宋代,由于新的印刷术发明出来,印的书多了。自古至宋代的书,一个读者再怎么勤奋,也读不完了。说到读书,大学者钱钟书曾经有过豪言壮语:“横扫清华图书馆。”那么,我们现在读书怎么读?书这么多,书出得这么滥,还能遇上书就读吗?2023年,开发区图书馆找人写几句话,要做一个大牌子放在图书馆,倡导读书。我是这样写的:“视读书为朝圣,谦敬端肃,当然更需甄辨与拒绝。”读书,就是要经过严格的甄辨,不值得读不应该读的书,坚决拒绝。

愿我们的根扎得越来越深,愿我们心灵的天空打开得越来越高阔,愿我们的文学星斗在群星璀璨的天空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