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京涛

我的父亲谭振喜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我们弟兄们有时戏说他是半工半农，他自己也承认。年轻时，父亲在人民公社砖瓦厂、修配厂工作过，并且当过领导。当时每个村安排社员轮流到这些厂“出工”，所以上了岁数的人都认识他，好多人都称他为老谭。后半生，父亲是朴素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深耕润土、兀兀穷年。

（一）

1983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父亲便开始了创业。他辞去乡里的工作回到村里，先是租用村里的空闲房子和舅舅们一起创办了瓦板厂。瓦板是晾晒泥瓦的托板，加工瓦板需用大量木材，父亲只身一人到东北，联系货源后发送到海阳徐家店火车站，再用拖拉机拉回村里。其间，还要去招远、龙口等地联系销售，日夜奔波，父亲人瘦了很多。

1984年父亲承包了邻村的砖瓦厂，又回归了他的老本行，也是他热爱的工作，但需要大量资金。我家并不富裕，父亲硬是让砖瓦厂如期开工，红红火火地运营了起来。我知道父亲是借钱了，但没有想到他求人时的无奈和卑微。多年后，我和父亲聊起这些，父亲才给我透露了一些细节，但他没有怨言也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委屈，只是说想让家境好一些，日子过得好一些，就要吃些苦受些罪。

当时，我们弟兄三个，爷奶去世得早，最小的五叔也住在我们家。父亲把责任看得重，面临着每个人都要成家盖房子等大事，父亲说：“当时不这么干，这些事都是解决不了的。”

1986年砖瓦厂倒闭了，各种机器、工具、材料等一车一车地从砖厂拉回来，放在老房子里。父亲静静地坐着、看着，默默地叹气，曾经的忙碌和梦想，成为过眼云烟，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但父亲没有趴下，很快又跟着村里一个大哥学着做买卖，俩人一起骑着自行车走南闯北，贩卖玉米和花生。后来，因为父亲懂得砖厂的设计和建设，县里很多新开工的砖厂聘请父亲帮忙设计施工，也有的砖厂想常年聘用父亲。从人人敬仰的厂长到小商贩，再到外出打工者，父亲的身份不断发生变化，但他心中的梦想一直没变，就是让家人生活得好一些。

（二）

1987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栖霞观里八中，同时又考上了县技工学校。技工学校招收农业户口的学生，可以转为非农业户口，这对于农村孩子来说不亚于读中专学校，吸引力很大，但需要交纳4000元学费。当年，这是很大的一笔钱，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更是天文数字，全家人都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最后父亲决定让我这个老三读技工学校，他说，老大是民办教师，老二读大学，老三如果读普通高中，将来很难说能不能考上大学，还是先转户口要紧。就这样，父亲又走上了借钱的囧途，他硬是给我凑齐了学费，如愿让我转了户口，就读了技校。殊不知，父亲的这一决定，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仅仅因一个户口，让我有机会参加了后来的公务员招考。

父亲总是把困难自己扛，把希望留给了孩子。

1993年，我在县机床厂工作时，厂里进行股份制改革，号召每个人都入股，多少不限。因为不是强制性的，好多工友都没有参加。我手头没钱，也决定不入股。回家对父亲说起此事，没想到第二天中午，父亲突然来到厂里，拿出3000元交给我说：“厂里号召的事要响应、要支持，要是都不入股，这改革就没法进行了。最重要的是别人都入，你不入，你还有什么颜面在这里上班挣工资。”我问父亲是不是又借钱了？因为那几年我们家虽说境况好了很多，但之前办砖厂借的钱，欠下的窟窿，父亲和母亲一边种地一边弥补，应该是没有闲钱。父亲笑笑说：“放心吧，不是借的。今天早上，我把砖厂的破机器送到翻砂场卖了，顺道把钱给你送过来。”

当时，我的眼泪马上流了下来，急忙背过身子。

（三）

晚年的父亲是幸福的，他身体健硕、思维清晰。前几年，年近八旬的父亲买了辆电动三轮车，有时自己一个人，有时带着母亲一起到周边的村子里转转。如果听说哪个村子是新农村建设的典型，他一定要去参观，每到一处，不停地和人打招呼，坐下来说上一阵子话，然后继续下一程。

在村里，父亲最喜欢的还是站大街与人说话，听人唠嗑。父亲性急，有时候难免与人争执，顾不上年龄和辈分争得面红耳赤，但他从不记在心里，下次见面仍一如既往地在一起高谈阔论。

父亲最高兴的是和本村我一个远房的姑父及一个本家的二哥在一起，他们三个是发小，年轻的时候在公社的“战山河”共事多年，有说不完的话。三个人在一起，各自都把孩子们孝敬他们的烟酒茶等拿出来，先是炫耀一番，再共同品尝，一起回想过去，家长里短地谈天说地，其乐融融。

父亲一生勤俭善良、乐于助人，谁家有事，总是力所能及地去帮忙。前几年村里修路号召捐款，父亲带头捐款，并打电话告诉我们兄弟三个都要捐，有条件的还要多捐一些。父亲虽说年龄大，但很有思想。在我任单位中层干部时，父亲经常劝导和告诫我说，当干部了更要多干工作，要平易近人，关心关爱他人，年轻人做事犯点错，不能一律批评；做人要正派，对老百姓要好；对违法的人，你有权利拘留人家，但不能欺辱、歧视人家。受父亲的教诲，深谙父亲创业时的艰难，多年以来我秉承公正廉洁、执法为民，全心全意为群众服务。

2022年春节前夕，父亲突发心肌梗死不幸辞世，享年八十二岁。父亲一生洁身自好，烟酒不沾，身体健康，一辈子没住过一次医院，临终也没有给我们尽孝的机会。第二天，也就是农历除夕的前一天，寒风凛冽、地冻天寒，亲戚朋友和村里老老小小一百多人，顾不上临近年关都赶来为父亲送行。他老人家一生勤恳操劳、乐善好施，得到人们这样的尊敬，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闲暇时，父亲的音容笑貌总是在我面前闪现。亲爱的父亲，不论时代如何变迁，社会怎么变化，我们都会牢记您的教诲，秉承您的传统。

父亲，若您不嫌弃，下辈子还做您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