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
㈠
下雨的早晨
早晨突然下起了小雨。
秋雨分外凉。我打伞去海边散步,迎面遇见一位老太太,她推着一辆独轮小车,车上捆着纸褙和饮料瓶儿——显然刚从海滩上捡的,正走向小区西端那个废品收购站。
小车上的废品堆得老高,把她的视线给挡住了。她抻长脖子,仰高下巴,希望看清前方的路况。她走得战战兢兢,前方的水泥路面被雨水淋得白汪汪的,像是深不可测的海水,晃眼,吓人。翻车或撞车,似乎随时都会发生。
前方驶来小汽车,她能及时听见,赶紧止步,停车,或往路边靠靠,静静让行。汽车唰地驶过,她哆嗦一下,抖抖精神,摸索着,继续前行。
她的耳朵好灵啊。苏东坡的散文小品《游沙湖》里有这样一句话:“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之异人矣。”眼前这位老太太,是在“以耳为眼”,也是一位异人。
雨中如此慢行,是会把车上的纸褙给淋坏的,老太太肯定想快点走,快点赶到废品站,却又走不快。她该多焦急啊,心里会暗暗埋怨老天爷吧。
尽管走得艰难,身上又淋得湿湿的,但是当我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从她的脸上分明能看见一抹儿暖暖的笑。那笑容分明闪耀着一种甜蜜的心情,那心情简直是有声有形的:废品站就在前面不远,这满车的宝贝就要变成钱了。
这种心情,和退休人员去银行取出当月退休金时的心情绝对是一样的;这种心情,和农民们经过春耕夏耘,终于迎来金黄的秋收时的心情绝对是一样的。凡是劳动所得,即使是区区的块儿八毛,也珍贵,都是极为高贵的。
我更崇敬她们那种不怕他人白眼的勇气。当她们从海滩上捡起一只饮料瓶的时候,就像是从一棵石榴树上摘下一朵灼灼红花,那么自然,那么坦然。还有,她们即使老眼昏花了老腿发颤了也不肯坐在家里干等别人养活,这种自立、自强与自尊,也令人敬佩。
这些优良的品性来自从前那些漫长的苦日子,几乎和我们的民族一样的古老,是一种日趋珍稀的却正被眼下的一些人鄙视抛弃的“传家宝”。
在这秋雨飘飘洒洒的早晨,因为遇见了这位高贵的老太太,我对“劳动无贵贱之分”这句话有了明晰深刻的理解。
哎?她止步了,停了车子……前方并没有来汽车,她要干什么呢?
她把车子放下,直起了身子。她直起身子后,我才发觉她原来是一个驼背的老人。
她佝偻着身子迈着小碎步,急急地横穿湿亮的路面,走到一爿小店的门侧,从一个垃圾桶里抓出了一只淋得半湿的红艳艳的水果包装盒。交给左手,她右手又伸进桶里,抓出了一只白色的纯净水瓶儿,用牙咬着瓶盖,右手娴熟地把瓶身旋下,一扬手,咕突突地抖净了瓶中的残水。随后,她看了看路的两端,迈着快快的小碎步,急急地回到小车旁。
她很瘦,瘦得像是一片枯叶,但她跑的时候,又有着少女般的轻盈灵巧。她跑过湿滑的路面时,我分明听见她笑出了声。她将新捡的“宝贝”使劲地插进车上绳索的空隙处,抬头喘了几口大气,背着两手,微笑着,有点小得意的样子。她推车继续西行,两腿喜滋滋的,你追我赶的,往前迈动。
那满车的“宝贝”,我估计,最多能卖五元钱吧。
“五元也是一笔大钱啊,没有五元,哪来的百元、万元?”如果我对她说起五元的“小”来,她肯定会如此批评我。这样的老太太,最懂得小与大的辩证关系。
在中国,所有“会过日子”的母亲,都是精通辩证法的哲学大师。因为精通生活哲学,一点小乐子也会使她们乐观起来。因为太容易乐观了,她们往往会比自己的男人多活好多年呢。
我纳闷,她本来一直盯着前方的路面,路南面垃圾桶里那两件“宝贝”,她是如何发现的呢?哦,我知道了,所有被遗弃的瓶儿盒儿大概都有一颗滚烫的心吧。它们做梦都想通过她的操劳而一改命运,完成由垃圾到宝贝的华丽变身。它们和她,心有灵犀,命运相关。
我为我的发现而激动。这位高贵的老太太不仅是个异人,还是个神人。
雨下大了。我想帮她一把,于是握紧雨伞,向她大步走去……
㈡
清甜的草香
我从森林公园走着回家,身后追来一个老汉拦住我说:“哎,帮个忙吧,我,我是……”他结巴得厉害,脸上闪着汗光,用一连串听不太懂的鲁西方言乞求着,我一阵厌恶,说:“对不起,我身上没带钱。”
他追上来喊着:“不是的!我,我有急啊!”他辩解着,嘴角冒着白沫。
我说:“我真的没带钱!不信你看。”我用手拍着瘪瘪的裤兜。
“错啦!”他大吼起来,“我不是个讨饭的!”
他把“讨饭的”喊得尖响,眼瞪着,似乎有火焰喷出。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是一个黄毛老汉,眼珠很黄,胡茬和短发都是黄黄的,背着一只浮着黄尘的双肩包。
他把背包放在地上,从里面掏出一张信纸,纸上歪斜地写着这样一行字:森林公园,园林处,割草的刘万山。
“你要寻找刘万山?”
“对对对对!”
“你迷路了,找不到刘万山了?”
“对呀对呀!”他笑了。
我说:“这公园的西面就有个园林处,你跟我走吧。”
我们往西走,路上我不断好奇地问话,并从他细碎的回答中得知:老汉71岁,刚下火车,坐17路车来东郊,一下车迷向了。他割草,每天90元。他闺女,离婚了带儿子住娘家。外孙大了,要讨媳妇,需要钱……
我老是问东问西,他有点烦,走到一处林木森森的路口时,他不走了,断然说:“谢了哈,我自个去找吧。”我喊他,他反而加快了脚步,逃跑似地。
这个老汉肯定怀疑我是个坏人!那个双肩包,显然是他外孙用旧了给他用的。
我独自西行,阳光很毒,头皮被烤得滚烫。忽然听见机器声,是割草的吧?我加快脚步来到一棵杨树下,几个老头正在犁地栽花。
我想起另外一些老人,一些70多岁的老太太。她们在东郊海滩做保洁,没有节假日,即使大雨大雪,也能看见她们劳作的身影。刮大风的日子,我真担心她们会被风卷进海里。虽然工资挺低,一个个却很满足,甚至心怀感激,感激社会给了她们一份好工作。每次看着她们的笑脸,我都心怀敬佩。
继续西行一会儿,又听见了机器声,路边五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正在绿化带割青草,个个绿头绿脸的。
“谁是刘万山?”我喊。
一个秃头老汉抬起头问:“我是,么事?”
我说:“刘大爷啊,我可是找到你啦。”为何如此激动呢?我说不出,只是觉得当时的我好像就是那个迷路的外地老汉。
听了我的陈述,刘万山撩开大步往东跑,边跑边喊,去追寻那个老汉。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很美,我用行动证明我不是个坏人。那天下午,我和妻子坐车去养马岛,看见路边几个老汉在割草,其中就有那个黄毛老汉。他遍体草绿,一台油腻腻的割草机挂在他的胸前刺耳地轰鸣。他干得很专心,草香如风,储满车中。
“劳动使人忘记忧伤,劳动使人变得有尊严。”这是电视剧《平凡的世界》里的一句话,字字千钧重。
㈢
美丽的苹果
一位网友说:凡是七老八十还在拼命干活的人,只能说明他们人生的两个失败:一是个人的失败,二是子女的失败。
我觉得这话说得残酷而武断。其实,有太多闲不住的老人,不仅没有可怜相,反而让人觉得他们是那么优雅刚强。
她是一位80多岁的农村大娘,正坐在我们小区的大门口摆小摊,卖苹果。苹果是她儿子侍弄的,是一种早熟果。
每天早晨6点,她出家门,拖着一辆小板车,上面驮着满满一篓子苹果,走到村西头的公交站点,乘坐北行进城的50路车。她坐车免费,上了车,总有人为她让座,还有人帮她往车上搬苹果。下车时,也经常有人帮她往下搬。有时没人帮,她就自己搬,从不张口求人。下了车,她拖着板车往东走,就像是牵着一条名贵的小狗,“哗啦哗啦”地叫着,既刺耳又激情。走到我们小区大门口,她就不走了,为什么要把这儿当成终点站呢?她说:“这疃的人,钱有的是!”
其实,这大门口的好处多着呢!往西,能看见绿油油的凤凰山,往东能看见蓝汪汪的大海。中午天热时,还有阵阵的穿堂风,凉爽。
太阳升高了,把大门口照得金黄。她在面前铺上一块塑料布,塑料布干干净净,绿绿的,像是一小块香喷喷的草地。她解开篓子上的包袱结儿,把苹果一个一个请出来,轻轻地码在“草地”上。那些苹果不是很大,但个个丰满娇艳,黄澄澄的,果腮一律是红扑扑的。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种苹果。
她生怕苹果还不够鲜亮,每拿出一个,便用一块洁白的手绢擦拭,连果蒂也擦得干干净净。
摊摆好了,她挨个欣赏着,一会儿给这个挪挪窝儿,一会儿又给那个转个身,把苹果葱俊的红脸腮朝着路人。她不像个果贩,倒像个导演,像个鉴赏家,她喜欢欣赏她的美果,喜欢充分享受卖果的过程。她拈动苹果的手势很好看,细白的兰花指,稍长略尖的指甲,让人相信她年轻时肯定是个喜欢绣花钩花的漂亮村姑。她凝视苹果的眼神,充满柔情,最是楚楚动人。
我问:“你这苹果是什么品种?”她说:“什么品种我不知道,反正平时我叫它小巧儿。”
她守着她的小巧儿,静静地坐着,也不吆喝。她充满信心——果色果香就是她的吆喝;每当路人闻香转头,朝苹果瞧过来,她就朝人家笑笑,是那种文静的笑。一些散步的老太太走过来和她说话,她就手抓苹果往人家手里塞:“吃吧吃吧,稀甜的呀!”她的好人缘,就是她的吆喝。
一天,走来一位老伯,是小区的“土著”,笑眯眯的,福相。他走到果摊前,双手背在身后,逗她:“大妹子啊,你把你的小巧儿擦得再水灵也卖不掉的!”
这话说得多难听!她说:“卖不掉俺就自个儿吃,不用你瞎操心。”
“你求求我,说句好听的,它们才能卖掉。”
“哼,小样儿吧!”大娘把头一转,不理他。她望着东面,大坡下,海面蓝一块绿一块的真好看。
“我就蹲在这,等你一会儿求我帮你卖。”
这时来了一位女大学生,看中了大娘的苹果。过秤时,大娘突然慌了,“我的秤呢?哎呀糟了,我把小秤儿撂在车站上啦!”
大娘霍地站起来,抬起脚撒腿就要往西面的公交站点跑。
“回来回来!你看这是什么?”
回头一看,啊,那个糟老头儿左手拿着杆秤,右手还握着秤砣呢。
大娘惊喜地喊:“哎呀!哎呀!”原来,她下公交车时忘了拿秤。随后下车的老伯,把小秤窝藏着,悄悄放在她后头,想逗逗她。
面对大娘的索要,老伯倒退着笑着逗着。大娘旋即扑了上来,扎煞着双手,像是老虎,老伯竟败给她了……
当时我在场,夸大娘说:“就凭这一身的功夫,您能活上一百多岁!”
可是,去年卖苹果的时候,我没看见那个大娘。今年,也没见到她。在附近的水果市场寻找,都没看见她。她去哪儿了呢?
没了美丽的果摊,小区大门口顿觉空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