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卿
我近几年总是爱做一个梦——梦回老家,不是梦到自己在老家清澈见底的小河里玩水,就是梦到一大家子在那三间简陋却温暖的老屋谈笑,有一次竟然还梦到在田地里挥汗如雨地割麦,割着割着累醒了,才发现原来大冬天的供热太暖,我睡出了一身热汗……
我和老妈说起,老妈呵呵笑了,说她也时不时做梦就回了老家。她说:“甭看我进城跟你们住了快十年了,俺也是一做梦就在老家,回老屋,还有俺那一帮嘎伙了大半辈子的老伙计们。”
为此,我和老妈常常一起凭记忆勾画我们村的那条小河。怎样从东山沟的小泉眼里冒出来,一路汇集着好几股小溪,拐了好几道才流进村里,又在村里拐了几拐才汇合了另一条南北走向的小河,一路北下。小河不大,却一年四季流水潺潺。我绘声绘色地说,老妈着急地不断插话补充,甚至说她记得老屋门前的小河边有三块又大又光滑的洗衣服的石头,我说我记得河面上那一溜过河石,每次我都小心翼翼地踩着过河,跑到河对面的栗树沟捉迷藏……
只要一说起老家啊,说起了过往,我和老妈就你一句我一句的,那满心的热爱就像夏天的小河泛起的河水,碧波荡漾。
每每这时,女儿便要笑话我们娘俩,“你们那个小村被恁俩夸成了花,可我看它就是个破破烂烂的小山村,偏僻,落后……”“那是以前好不好?现在俺村可是大变样了,漫山红富士,遍地瓜果香,水泥路,太阳能路灯……”我据理力争,“再说不管它怎样,俺就是爱它。”“老喽,人只有老了才总是怀旧。”女儿可不管我的“恼怒”,依旧“打击”我的热情。
其实,我在二十岁以前,好像没有多么热爱我的小村。特别初中毕业后,刚刚走出了小村在外求学时,总有人问我是哪里的人,我说我是莱阳北乡一个叫门家沟的小村的。听的人往往一听,先轻轻叹一声,才用颇有几分同情的语调说,“你们北乡山旮旯的,穷啊,连村名也总是叫什么什么沟的。”听别人叹惋的次数多了,我对自己的小村便也生了一些嫌弃。直到那年夏天,当我终于学会用一个成年人的眼光认真领略小村的风光,才从此滋生了对它的无限热爱。
那年初夏,刚刚参加工作一年多的我,就因为工厂经营的一些问题,被迫放假了,而且具体复工时间不详。我有些落寞地回到了小村。
爸只是简单地问了几句,妈妈却一个劲地安慰我,“又不是放你一个人,兴许过几天就叫你回去上班了呢?”我躺在热炕头上,感觉堵得慌,思忖着出了门,街坊邻居若是问起我回家的原由,我该说什么圆过去呢?
爸爸妈妈一如既往地天天忙地里的活,他们也不催我下地,妈妈小声说:“在外上班也不轻快,来家了就好好歇一歇。”爸爸却直爽地说:“哪天歇够了,就随我们上山。”可歇了几天,却感觉身体更乏了,脑袋昏沉沉的,四肢僵僵的,心情愈发地烦。爸爸说:“怎么,闷了?你还行,要是俺啊,待家里一天不上山,就憋坏了。要不,明天一大早随我上果园,站在高处,看看咱们的小村,也挺美。”
“美啥美?”我嘴上嘟囔着,心里嘀咕着,哼,都住了二十年了,哪里看出美了?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收到远方好友珺的信,才是我唯一的最最快意的事。珺对我说:“你若疑惑,那就在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跑到阡陌的田间去簇拥自己的睿智,会升迁自己幸福的心。”
于是,一日清晨,我强迫自己早早爬起来,才发现爸爸已经挑好了粪担子,正迈出了家门。我紧赶几步上前,顺手接过了爸爸手里的铁锨,往肩上一扛,甩开胳膊就走,我听见爸爸在身后嘿嘿地笑着。
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深深地连连吸了几口,胸中郁积了多日的闷气,似乎豁然释放了出来。浓密的果园里间或传出早起的村人锄地劳作的声音,以及和邻地的人爽朗的交谈声。
我家的果园在高高的南坡上,树盘整得方方正正的,地里没一棵杂草,苹果疏密有致地挂在树上。爸爸指挥我挖好树窝,他再倒上农家肥。可才挖了几下,就感觉后背汗津津的,手臂又有些酸酸的,霍然惊觉多年来,自己一直忙于求学,离土地是越来越远了。
返回时,太阳正一点点升起,霞光柔柔地挥洒着,晕染着天边的云。薄薄的雾若有若无地笼罩着小村,又有炊烟袅袅,缠绕着红瓦绿树,偶尔间鸡鸣狗叫隐隐传来。小村在静谧中淡淡然如仙境一般,让置身其中的我无法不怡然自得,身心愉悦。
“咋样,以前没有好好看过小村吧?好好看看,也美得慌。”一向寡言少语的爸爸由衷地赞叹。
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再也不用爸爸妈妈叫我了,我总是早早就起,沿门前山路,或小步跑,或慢慢走,或扛一杆锄。有时瞅瞅四下无人时,会忍不住五音不全地哼一段小曲,或浅浅地背诵几首优美的诗。也会有几只燕子、三五只麻雀轻盈地在头顶和上几声,又嗖地飞远。而回转时,也会采上一束野花,红黄粉白地拥挤在一起,香气清幽四溢,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闻也一路陶醉。
一个多月后,我复工了。从此,我再没能停下忙碌的脚步。虽然也经常回到小村,但总是匆匆地回,匆匆地归,而在家的短暂时光,不是贪恋着妈妈的美食,就是赖在爸爸的滚热炕头上,再不就是被越来越话多的爸爸妈妈缠着拉呱……
我再也没能像那年夏天那样悠闲地好好欣赏过小村,但是小村、小村里的家总给予了我满满的包容和温暖。
感谢那年夏天的小小困顿,让我能够在懂得欣赏的年纪恰恰拥有了一段悠闲的时光,慢慢领略小村的美。从此,小村的美,小村里善良朴实的乡人,就深深根植在了我的心中。
不能常常回故乡又何妨,在梦里也能时时忆起,而每忆一次就更爱一层。又有谁能不爱生自己养自己的故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