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梅
我终于爬上一棵白杨。树梢上的月亮笑着给我点赞,树叶沙啦啦拍手为我鼓掌。而我惊魂未定,紧紧抱住树干浑身颤抖。
我是一只金蝉,严格来说,是一只即将蜕变的雄蝉。
夏至之后,雨渐渐多了起来,正是我们破土而出的好时机。我最初只是一颗蝉卵,在树枝上经过一年的时间才孵化成幼虫。为确保漫长成长期的安全,我与兄弟姐妹一起潜入地下生活了三年。想到即将变成可以在阳光下鸣叫的蝉,我比任何时候都向往外面精彩的世界。那里有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有明晃晃的月亮和金灿灿的太阳。暮色四合,田间勤劳的农人已荷锄而归,池塘里的蛙声被水草绊住似的断断续续。树林里幽静而唯美,晚风摇着树叶与低鸣的蛐蛐儿合奏一支轻柔的小夜曲。野草顺势揽住野花的细腰跳舞,雨珠儿太调皮,枕着月光在草叶和花瓣上做游戏。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在对美好世界的憧憬中钻出了地面。我蹭掉脸上的泥土,寻找传说中美丽的月亮,却被远处射来的一束强光刺疼了眼睛。环顾四周,发现树林里有无数道光在晃动,明白了,那是捕蝉人的手电筒。看来,附近低矮的灌木丛不是容身之地,只能锁定眼前这棵白杨了,我迅速朝它爬去。忽然,借着月光,我看见半只被蚂蚁吃剩下的金蝉,依稀认得出是黄昏时出土的姐姐。我被吓傻了,差点滚入被雨水冲出的沟壑。我不敢有片刻停顿,绕过一个蚂蚁窝,避开一只夜行鸟,躲过一束束手电强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白杨树。我终于看见月亮了,她比我想象得还要美丽温柔,树叶也是那么热情,筋疲力尽的我朝善良的她们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躲在树叶后面瑟瑟发抖。我一边休息一边偷偷观察,人们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提一个透明的瓶子,里面装满我束手就擒的同胞。明明看见他们在挣扎求救,我却无能为力。
夜已深,收获满满的人们呼朋唤友离开树林。池塘里的蛙声呼应有序,水草有被理顺了的感觉。我看一眼越来越远的月亮,修补好破碎的心情,集中精力准备蜕变。对了,就是人们常说的“金蝉脱壳”。这是生而为蝉最关键的一个节点。在黑暗的地下磨炼三年,只为有朝一日破土而出,沐浴着灿烂的阳光,飞跃枝头唱响一夏。我还有一个想起来就甜到心尖儿的小秘密:用嘹亮的歌声引来一个心仪的蝉姑娘,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享受一场虽然短暂却轰轰烈烈的甜蜜爱情。
四年前的八月份,父亲和母亲就是在这棵白杨树上相亲相爱,生下了我和兄弟姐妹。那年白杨树还很纤细,如今已经粗壮茂盛得认不出来了。我在地下就靠它的根须提供养分成长,很熟悉它的味道,因此,确定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当年,美丽的母亲在众多蝉鸣中听到一曲最嘹亮最令她心动的歌声,义无反顾地循声而来。母亲与我健康帅气的父亲如有前世之约般一见钟情,很快坠入爱河,我便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母亲在这株白杨树上找到几根有点干枯的细树枝,用胸部的尖刺在上面刺出无数小孔,把若干蝉卵产在里面。母亲以为隐秘的小孔很安全,殊不知,有些狡猾的虫子早就算计好了蝉产卵的时间段,提前在附近等候,因此,许多卵一进入小孔立刻成了虫子的美餐。幸亏母亲精明,一次产下的三四百个卵分别隐藏在不同树枝上的三四十个小孔中,如此总会有幸存者。
我就是幸存者之一。一年之后,蝉卵孵化成幼虫,纵身一跃落到地面。这个落地过程危险性极大,每次都会夭折很多兄弟姐妹。例如落在石头上,或被别的虫子吃掉、被风吹走。最幸运的是落在树下松软的泥土中,不必费多大力气即可吸附在根须上,开始相对安全的地下生活。蝉家族的种类很多,在地下生活的时间也不同,3年、5年不等。北美洲有一种最古老的蝉生长周期长达13年和17年。我闻之大惊,他们的潜伏能力太强,简直可以做特工。你们发现了吗?我们蝉家族的生长周期很有特点,都选择了质数。这是因为质数的因数比较少,可以防止不同种类的蝉同时出土后争夺食物。很神奇吧?可不要小瞧我们,我们蝉类也有很聪明的数学家呢。
在地下,树根的汁液是最佳营养品。别以为地下就是十足的安全区,运气不好的话也会遭遇不测,比如自然灾害和树木移栽,或者其他虫类侵袭。不过,与地面相比还是安全了许多。经过多次蜕皮,我们最后从幼虫慢慢变成裹了褐色硬壳的蛹。变成蛹之后就不必进食了,羽翼和生殖器官在硬壳的保护下悄悄发育,只待时机成熟,钻出地面破茧而出。
出土通道的开凿工程是很有技术含量的,首先得选择靠近树木根须的地方,利于取水。通道下宽上窄,要足够自己活动自如。为了保证不塌方,要一边开凿一边用树根的汁液和着泥土把洞壁滚动得尽量光滑,我们身上的黏液也能起到一定作用。洞穴结实安全,方便爬上爬下对外面的情况进行观测。身体是最好的测温计,出土前,事先贴近地面,检测外面的气候和温湿度,确定第二天会艳阳高照,才打开洞口最后一层泥土钻出地面。然后立刻观察周围环境,寻找蜕壳的安全场所,最好是低矮的灌木枝。我之所以不惜损耗体力爬上白杨树,是为保自身安全的无奈之举。
蜕壳是个很复杂的过程。人们经常用“蜕了一层皮”形容所经历的痛苦,可见蜕变有多么不易。我首先用前爪紧紧抱住一根细小的树枝静止不动。一会儿,金色的外壳从背上裂开,露出浅绿色身体。头先出壳,接着是吸管和前爪,然后是后腿和仍旧折叠的翅膀,尾部是最后一关,弄不好就会折在旧壳中。我翻转身体,头部朝下,竭力伸展折叠的羽翼,然后翻个身,用前爪拽住空壳,慢慢让尾部脱离出来。如此,“金蝉脱壳”完美结束,整个过程大约需要一个小时。挣脱了束缚的身体如卸掉铠甲般轻松,我深呼一口气,闻到了树汁的甜和花蕊的香。
经历了一场重生,刚出壳的身体太过娇弱,此时的我还是绿色的。黑夜正悄悄隐退,白昼开始上岗,我终于看见了真实的世界。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我柔弱的身体和羽翼在阳光的沐浴下逐渐发生变化。颜色由最初的浅绿色慢慢变成深褐色,身体和翅膀奇迹般强壮起来。
阳光明媚,蝉鸣声声。我展开翅膀飞到对面一株梧桐树上,迎着太阳试探着唱起了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