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发利
曾有一趟高铁,每日从大西南开往北方。大西南经常云雾细雨,北方多是煦阳暖风。
这一程,从贵阳始发,向北、向东,穿过贵州、重庆、湖北、河南、山东,最后到达黄渤海之滨烟台,用十二小时画出一道两千三百多公里的轨迹线,可谓五千里江山一日阅尽。
这一路,遇见山脉、河流、平原、村庄、小镇、城市,跨过长江、两渡黄河,停靠在大海的故乡。
古人先贤远行,时间以“年、月”计。他们走得很慢,日升日落,餐风饮露,紧贴大地,一步一步。
我们断不可以睥睨古人的“慢”。今人的“快”,是时代、科技的快,不是今人自身的快;古人风霜雨雪中身影伟岸、足音跫然,必在时光变迁中获得永远的敬意。
沿着这条铁路线展开思古抚今的想象,试图触摸大地灵魂,是否不自量力?
(一)山若神明
云贵高原,万山千壑的苍翠,铺天盖地、扑面而来。
被绿树覆盖得密不透气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在云雾迷蒙中如波涛般层层叠叠向天外荡漾。三三两两的平顶小楼,散落在半坡上,在茂密的林中幽静而居,似乎只有鸡犬相闻。时而闪过一两片坡地种着庄稼,若沟底出现面积稍大的平整土地,便是难得一见的良田沃土。
山与山之间峡谷万丈,一桥飞架,一个隧道连接一个隧道。穿越隧道的黑暗,高铁的轰响充斥耳膜,一片震颤。
山,神秘、寂静,被山民赋予了超凡的神圣,高铁却毫不减速呼啸着穿梭。
时代日新月异,但贵州的山水始终身披浓绿盛装,在很不肥沃的喀斯特地貌上,焕发出顽强的生命灵气。这是贵州对世人沉默含蓄的贡献。我也是受益者,虽然我生活在遥远的东海之滨。更大一点说,中华民族都是受益者,不是吗?
先民们说,山、树、水、田都是有灵气的,像祖先一样,需要虔诚供奉,怀敬畏心以待。这里多民族,人们尊崇山山水水、一木一草。林木不能随意砍伐,生下孩子要种树纪念,让树陪着孩子长大,也让孩子陪着树参天。树懂得幸福和悲伤,树也会微笑或流泪。进入林地不能随意打闹、攀折,村寨周围的古树就像村里的长寿老人一样被呵护。
天地人和谐共生,已变成信仰道德、乡规民约、社会舆论、宗族家法,是潜移默化、烙印在心里的精神意识。
山,是天与地的连接,似乎从来都有精神和灵魂。
坚守传统需要“心”的力量。当年,心学大师王阳明历经磨难来到贵州,在大山密林的石窟中日夜端坐冥想,经过静坐顿悟的“龙场悟道”,他悟出了震铄古今的“心即理”“知行合一”——每个人内心都对善恶是非有直觉判断,这是一种内在力量,要遵从内心价值判断勇于去坚持、去行动、去体悟。大彻大悟后的王阳明在贵州的书院讲学,又辗转江西、浙江,在朝在野,始终坚持儒家入世理想,最终提出“致良知”之说,意在唤醒天下人心中的良知,人人皆能为圣贤,社会就会和谐美好。
穿过北部大娄山脉,就是重庆。
(二)大江东去
我深爱家乡的大海,但我也向往长江。大海是江河汇聚的,奔向大海是每一条江河的向往。
我幻想能生活在长江边,“风吹稻花香两岸,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进入重庆,就能看到长江的影子。李商隐在缙云山写下了君问归期、巴山夜雨,这巴山蜀水的雨都是长江的水汽蒸腾凝结,这水汽大概又会重归长江吧。
雨雾中的长江安静平缓、一派空濛,水有丝滑的浓稠感,大小船只在江中行走,两岸堤坝宽阔,坝后高楼林立。
伴着高铁一路从贵州奔来的还有一条大河——乌江。乌江在贵州蜿蜒了那么久,自西向东,又执着北上寻找长江,终于在涪陵一头扎进长江怀抱,合二为一。
而嘉陵江何尝不是如此?它千里迢迢从西北的陕西、甘肃而来,在繁华的重庆城区与长江汇合。一座都市,两条大江拥抱,都市里的人,在岸边,日日夜夜看江水滔滔、分久必合。
浩瀚长江,又有多少河流如此热切地向你汇聚而来?
长江源于一滴水,是青藏高原唐古拉山脚下冰川融化的那一滴水。是因为亿万年前青藏高原是大海,所以这滴水要去东寻大海吗?
这滴水出发了。它如此弱小,要面对辽远的千山万险,但它知道,所有川流都要归海。刚出发时,它只能称为一条溪——纳钦曲小溪。它像一个不知世事艰辛、欢快无比的少年,充满激情地向前走,一路走一路邀约河流加入自己的队伍。
渐渐地小溪长大了,成为“河”,先叫沱沱河,再叫通天河。后来,河也长大了,到达横断山脉成为“江”——金沙江。此时冰川滴水少年长成了骁勇战士,开始了雷霆万钧、惊心动魄的滚滚奔流。它在川、滇、藏险峻雄奇的万仞中左冲右突,甚至在虎跳峡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它摇旗呐喊、劈山凿岩,战无不胜。一路上雅砻江、大渡河、岷江被它的激流所吸引,归附。在宜宾,金沙江与岷江汇合,长江横空出世。
我对金沙江充满敬意,没有它的战斗,就没有长江的壮阔。
就这样,在奔海的路上,万里征程,汇聚了多少河流?我已数不清。
出重庆、入湖北,在巴东,高铁与长江分别。高铁向北,长江向南。
(三)楚国长歌
高铁在湖北境内行驶距离并不长。从贵州、重庆的大山深壑到河南的平原千里,在这里实现了高山到平原的交接。穿过神农架的绵延峰岭和刀劈斧凿般的喀斯特地貌,在襄阳跨过汉江迈入南阳盆地,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坦。
短短时间,或许只能来得及回味楚国和屈原。
南漳车站,是荆山一脉。三千六百年前,这片荆山密林迎来了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开拓者——楚人。他们是被商朝从中原逐出的,在这里开始了艰难的生存。虽然背井离乡,但楚人坚信自己是火神祝融的后裔,是华夏民族的后裔,所以,他们从未放弃重返中原、重回文明中心的梦想。
他们跟随周朝打败商朝,建立楚国,开始了为崛起而奋斗的征程。经过鬻熊、熊绎、熊渠、武王、文王、成王等一代代君主的努力,终于到了楚庄王一代,“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登上春秋霸主之巅,一时楚国实力天下无敌,引领华夏文明潮流。
但是,崛起之路从不会一帆风顺,王室内部经常自相残杀,国家的兴衰往往系于君主一人的德能。楚共王时代逼走名臣——巫臣,巫臣投奔晋、吴反楚;楚灵王时代穷奢极欲,钟鸣鼎食,上行下效,“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最后众叛亲离,逃亡而死,国家从此走上衰亡道路;楚平王逼走太子、灭太子老师吴奢满门,幸存的伍子胥一夜白头,投奔吴国,十六年后带着吴国大军攻入楚国,“吴师入郢”,几令楚灭国。
虽然后来又经历了楚昭王、楚惠王的中兴,楚悼王时代的吴起变法,令楚国恢复了些许生机,但到了楚怀王时代,战国七雄的最后胜利者秦国崛起了。秦楚最后决战中,楚怀王被秦困于咸阳郁郁而终,屈原纵身跳入汨罗江,秦军长驱直入,楚国最后一位将军项燕挥剑自杀,最后一任楚王负刍被俘,八百年楚国终告灭亡。
楚国兴衰的更大历史意义就在于,它所代表的南方文明与中原的北方文明双峰并峙、融合,印证着中华文明的绚烂、悠远、辉煌、壮丽。
楚国离去,长歌不绝,声响古今。
(四)无边麦田
在河南境内行驶,一直都不能离开满眼的麦田。春天,麦苗青青;初夏,麦浪金色。
阳光下的大地平坦、辽阔、无边,微风中麦子摇曳点头,田边地头一行行绿树站立,如卫士般守候。不时有河流或宽或窄,在麦田边静静流淌,闪烁着粼粼波光。
黄河之水天上来,发祥了生生不息的中华文明。从人文始祖“三皇五帝”开始,夏朝都城二里头、商朝殷墟甲骨文、二十多个王朝的都城,铸就了波澜壮阔的民族史诗。
今天的中原大地,珍藏祖先荣光,敞开胸膛,耕耘播种,尽情生长,奉献金黄麦粒。
大地、麦田四望无际,苍穹如盖。村庄、城市如孩子,在母亲的怀中偎依。
青与黄、荣与枯,生生不息、代代无穷。农耕文明于四季轮回中始终扎根大地,从远古一路走来,走过和平与战乱、富庶与困顿、繁华与寂寥,一路凝练和升腾中华文明的勃勃生机,完整而坚韧的脉络,从未走失、从未迷路。
在大地面前,我们应当顶礼膜拜、五体投地、匍匐泪流。
我们是麦、稻、黍、稷、菽五谷养大的,但我们归根结底是土地养大的。“青、红、黄、白、黑”五色土象征着江山社稷。
一粒麦子当然抵不过一粒金子,但如果没有麦子,我们必将守着金子饿死在大地上,甚至,在饿死之前,已经被金子压死。
土地是我们的“命根子”。无边无际的麦田,看上去多么沉醉、多么舒心,我们不能只记得雪白的面粉、忘了金黄的麦子。
这片大地,正在悉心守候二里头遗址、安阳殷墟,也在悉心守候着世世代代的麦田。
过郑州,九曲黄河滋养着土地,土地怀抱着黄河。阳光下、微风中,黄河边的麦子怡然自得地生长,麦浪滚滚。
这麦田,这麦子,如此充盈又如此珍贵。
(五)黄河泰山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高铁却在同一天两次邂逅黄河。
在郑州辞别黄河,到济南已是黄昏晚照。黄河在济南城北环绕,能看到天边柔和的夕阳,挂在宽阔的一床河水上方,为城市和长河晕染出一片金色晖彩,留下了高楼和大桥的剪影。
黄河南边不远,就是泰山。登泰山而小天下,不是因为地理海拔,而是因为人的胸怀、责任、仁德。
黄河、泰山,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意象美,是心与物的感应,是理性与情感的契合、思辨,是“我们”与世界的关系。
但黄河、泰山又不独是山东人的故乡观照,也是所有人的故乡观照。
黄河,是炎黄子孙、华夏儿女的“家、国”源头,是记于族谱之上的故乡。翻开《史记》,司马迁记载的第一个人是黄帝。黄帝在黄河流域统一了天下,于是有了“中华”的概念。
黄帝之后,开启了“五帝”时代和夏、商、周。这些朝代,君主都是黄帝的世系子孙;黄帝的后代又成为各地诸侯,如枝杈般繁衍生息,无论华夏和蛮夷各族,都奉黄帝为血缘始祖。
黄帝和他的后人是黄河养育的,也是从黄河走出的。他们带着东方的农耕文明,带着博大精深的黄河文化,带着儒家的伦理走向世界,塑造了独一无二的民族文化之魂。
在黄河入海口,是大片的湿地生态系统,黄河与大海“黄蓝拥抱”。这是黄河奔流到海之前在大地上最后的驻足和回眸,她把上游泥沙留在这里,演变沧海桑田的神奇壮观。万里黄河一路走来,完成了她的自然价值、文化价值、精神价值,成为民族的图腾。
在泰山顶峰玉皇顶上,西望黄河,如玉带闪亮,诗曰“黄河从天来,泰山拔地出,水荡荡,山峨峨”。
黄河是母亲河,泰山可称民族的“国山”,河岳相连并称,共同成为中华象征。
……
飞驰了一天的高铁,最后来到了胶东半岛的丘陵大地。这是我的家乡。
年年月月,我每日在家乡大地上行走,大地的边际就是大海。边际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面向大海再出发、再开始。
有人说,地球是圆的,沿着一个方向走,将来总有一天还会再走回来。人生就是出发,从故乡去他乡,终将再回故乡。
世界,是一个时间和空间概念。“世”是时间,过去、现在、未来;“界”是空间、方位。苍茫的大千世界,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和构建关于生命的世界观和方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