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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一棵树 烟台晚报 2024年07月18日

李镇

有一棵树一直顽强地生长在我的记忆里。

它古老、苍劲、挺拔;它有华盖如伞的树冠、旁逸斜出的枝条、繁茂葱郁的叶子。

每到春天,初绽新绿的叶片在阳光下闪耀着柔和的光晕。偶尔,一阵轻风拂来,树影婆娑,摇曳着年轻的青翠,任阴云、霏雨、尘埃也遮不住它蓬勃向上的勇气和盎然的生机。

那棵树就长在外婆的家门前。

相传三百年前,一位云游至此的咸阳道士,感念百姓对他照顾,亲手种植。人们不知道这棵似柳非柳、似槐非槐、似杉非杉的树到底是什么种属,索性以“老树”称呼它。

老树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不知从何时起,村里人在老树四周安放了一圈石凳。夏秋两季,白天阳光明媚,妇女们在树下飞针走线,孩子们追逐打闹。夜晚星光灿烂,村里的男女老少走出家门涌向老树,坐在包浆的石凳上,谈天说地,说古论今,其乐融融。

记得儿时,长年住在外婆家。我总拽着外婆的衣襟,到老树下听故事。牛郎织女、柳毅传书、嫦娥奔月、钟馗捉鬼……如身旁潺湲流淌的河水,总是不重复,总也听不完。我听着听着就躺在外婆的怀里睡熟了。

老树是村里的“议政处”。

村里的大喇叭挂在树杈上。每天清晨,许多人端着饭碗来到树下,一边吃饭一边收听广播里的国家大事和当地新闻。有时候,村干部们开会也在那里,村里的许多大事都是在那儿定下的。那年村里实行分田到户,阄儿就是在老树下抓的。

老树还是大伙儿心目中的“神树”。

老树不招虫、不落鸟、没蚊蝇。据说,村里人若有个小灾小难,或者解不开的愁事,总会到树边点上香烛诉说一番,往往会豁然开朗。还有的人平日里患个头痛脑热、肩腰腿疼的小毛病,也会捧一只小碗带把小刀轻刮点树皮沫沫回家煮水喝。村里人感念老树的好,在枝杈上挂上一道道红色布条。

还记得有一年春天,老树迎来了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他拄着拐杖,在儿孙们的搀扶簇拥下来到老树跟前。老人双手颤抖摩挲着老树,嘴唇哆嗦,双目噙泪。他告诉孩子们,当年他就是在老树下骑大马,戴红花,走出山村,踏上了革命道路。

也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村里开进了一辆小轿车。车子停在老树下,下来几个人,他们围着老树兜兜转转,指指点点。

人们发现老村长双手剪背,拿着烟管,跟在他们后面,一脸的不高兴。

不一会儿,那些人跳上车绝尘而去。老村长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一袋接着一袋抽旱烟。大伙儿围拢过来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许久,老村长才开了口。他喃喃地说,刚才那帮人专门为老树而来。他们搞了个旅游开发区,相中了这棵老树,要把它搬个家。

大伙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异口同声地说,不能搬,老树是我们的命根子。

老村长依旧一个劲儿地抽烟,叹气,不作声。末了,大伙儿央求他去找找,通融一下。

老村长点头答应了。

隔了几天,上面来人了,把全村人召集在老树下开大会,并当场拍板:“明天就搬树。”

大伙儿闻听,神情沮丧。

散会后,人们或立、或坐、或蹲,久久不愿离去。

那天晚上,老树下破例很清静。老树在漆黑的夜里孤零零地站着。

第二天,轰隆隆的机械声碾碎了山村的宁静。一群人开着铲车吊车,拿着铁锨镐头,浩浩荡荡来到老树身旁。村里的老少爷们远远地看着老树被割断枝条,砍去根须,五花大绑吊上了拖车。

人们跟在车后亦步亦趋,送出村口,送上公路,一直目送老树在视线中消失。

老树客走他乡,村里许多人放心不下,套上马车去看望它。回来的人摇着头说,老树低头垂目,苍老了许多。

半年后,老树死了。人们猜测,老树是故土难离,思恋故乡。

一场秋雨过后,人们惊奇地发现,在老树原来生长的地方,一棵新苗晃动着脑袋。

老树远去,思念还在。时至今日,老树常常走进我的梦里。我清楚地看见它在光阴深处伸直腰身,昂首挺胸,向阳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