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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黄时节忆麦收 烟台晚报 2024年07月11日

赵阿芳

农历的五月,像一位浑身充满阳刚气的健硕青年,古铜色的肌肤下面处处涌动着力量和热情。

五月是金黄的,是麦浪的颜色,充满着收获的喜悦。麦穗金黄,大地像是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黄金。一阵热风吹来,吹来乡亲们心头无尽的希望,这是汗水之后最大的收获,这是土地的恩赐,更是岁月给予辛勤的劳动者最丰厚的回报。

徜徉在金色的麦浪里,尽情地呼吸这铺天盖地的、熟悉的、原生态的麦香味。

恍惚间又看见了田野里那个个子矮矮的、皮肤黑黑的小姑娘在麦浪里躬腰割麦。

在我们农村老家,经常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孩子上几年级了?”“现在上三年级,割倒麦子上四年级。”

“房子什么时候盖啊?”“割麦子前盖起来,种上麦子就搬进去!”

“儿子什么时候结婚啊?”“种上麦子吧!”

诸如此类,很多很多,这足以看出麦种麦收对于老百姓的重要性,也能看出我们对麦子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芒种三日见麦茬。”我从小就知道,芒种到了,收麦的日子就近了。在悠长的麦香中,四十年前麦收的场景如放电影一样闪现在我的脑海中。

小时候,记得每年小麦快要成熟时,父亲每天都要到麦地里转一转,看看地里的麦子何时可以收割。父亲提前就给我们做动员工作,随时准备进入“三夏”抢收。有道是“麦熟一晌,蚕老一时”,昨儿还呈绿色的麦子,第二天就金灿灿的了。每当此时,村里的男女老少就像打了鸡血,个个铆足了劲,要赶在变天前把辛苦一年的麦子颗粒归仓。“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大家都在心里暗暗憋着一股干劲,誓死打好“三夏”抢收抢种大会战,空气中洋溢着对丰收的喜悦和对收获的渴望。麦收既是北方农村最重大、最紧迫的农事,又是老百姓最苦最累的季节,更是大家最兴奋的时刻。

父亲的麦收,是从平台里取出草帽、木叉、镰刀、绳子、大扫帚、耙子、扬场的木锨等农具时,便正式拉开了序幕。每年芒种一过,父亲就用耙子把麦场的土划松,泼上水,撒上一层麦糠,套上磙子反复碾压,直到把麦场压得溜光平整,就等开镰收割回来的麦子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麦收时,镰刀是最重要的。一把锋利的镰刀不仅可以节省力气,还可以大大提高收割小麦的效率。镰刀锋利,割起麦子来,自然就轻松省劲,速度快。提前一个月,在农村大集上就摆满了夏收的工具,父亲总是提前买好镰刀,就等开镰收麦了。镰刀的锋利程度,取决于磨镰人。在我们家,父亲是最专业的磨镰师,不管是崭新未开刃的镰刀,还是生锈的钝镰刀,经过父亲的手,在磨刀石上“哧拉、哧拉”一通磨砺,瞬间就会恢复它们昔日的锋利。父亲有个独特的试镰办法:举起镰刃在鬓边,轻轻地割一下头发。看着阳光下镰刀刃闪着耀眼的光芒,我吓得胆颤心惊,父亲却是一脸从容。这样磨得锋利的镰刀每人都是两三把,换替使用。虽然是炎热的夏天,但是割麦子时还要穿上秋季的衣服,最好是旧军装,因为吸水性好。母亲准备好凉开水和汽水,带到田里,出汗多就要多喝水,中暑可不得了。

正式开镰割麦子时,漫山都是人影在麦浪里穿行,遍野都是镰刀的收割声。到达地头后,父亲先割一把麦子,然后把麦穗对齐打个结,拧个麦样儿。我也学父亲的样儿,手拿镰刀,拧个麦样儿后,弯腰弓背开始一镰一镰割麦子。

我努力地跟着父亲割麦子的速度,暗暗给自己鼓劲。割小麦时,要弯着腰、向前下方拱着头,左手臂揽麦秸右手挥动镰刀,割够一捆了,就用麦秸捆成捆再继续割。刚开始,我还有一种新鲜感,干得很欢,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腰酸腿疼,只觉得头脸发烧,脑袋昏沉得像要晕过去,赶紧对着水壶一顿灌水。再抬眼看,离地头还远着呢!

什么时候才能割到头啊?我有些泄气,开始发牢骚了。转身看看父亲,已经甩出我好远了,我有些着急。

父亲是个不怕苦不怕累的人,看着父亲一直躬着的背影,于是我又有了勇气,继续割!割着割着,突然发现我前面十几米的麦子都被父亲一并割了。我心里头一热,赶紧追上了父亲。慢慢地,我想出一个办法:找来一根小棍,比麦子高一些。向前走十步,把小棍插在那里,以此为目标。很快就割到了插小棍的地方,然后如法炮制。

这样,不知不觉就割到地头了。站在地头,回头看着身后被放倒的大片麦田,我倍感自豪,就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作品。

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麦收是最累最苦的农活。几天下来,手上的水泡也变成了老茧。就这样,十一岁的我正式拿起镰刀加入麦收队伍。我觉得自己真正成为大人了。我知道,我是长女,有责任帮助父亲撑起我们的家。我多干一点,我的父亲就会轻松一点。在割麦子的过程中,我也明白了很多道理,比如,遇到困难挫折时,不能被吓倒,要在心理上战胜它,藐视它。当你的目标很大时,不要急于求成,不妨把它分成一个个小的目标,各个击破,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最终实现目标。

紧张的收割通常四五天就结束了,下一步就是脱粒。机器打场是最能体现集体力量、合作精神的作业,要几十人全力配合、紧密协作。搬麦捆、拆麦捆,送进传送带散开,都需专人负责,还有两个人,专管用簸箕接麦粒、装麻袋,最脏最累的是在机器尾部挑麦秧草的活。机器急速地吐出麦秧草,必须用木叉快速移走。打麦场上所有的乡亲们,汗水与泥尘混合,个个成了大花脸。

因为年纪小,打场时我只能干些力所能及的接麦粒、装口袋的活。至初中二年级后,我就勇敢地挑起了清理麦秧的重任。机器把麦糠、麦秸、麦草泥劈头盖脸地吹到我的全身,糊住了鼻孔、眼睛,喘气都变得困难,但我硬是扛下来了。直到现在,我一直还是村里老人们津津乐道的榜样,从小就懂事、孝顺、能干。

麦收是一年中最紧张忙碌、工作强度最大的,所以,在饮食上要保证高热量、高营养。

由于全家上阵麦收,根本没时间做繁琐的饭食,一些平常舍不得吃的东西,就一股脑地端上了桌。记得那时餐餐都有咸鸭蛋,橘黄色的鸭蛋黄堪比一轮红日,冒着油,香喷喷地从蛋清里喷薄而出,那光芒似乎一下子把辛苦的日子也照亮了。经常是我们低头扒拉饭碗吃得正香,一个咸鸭蛋黄从天而降,落到碗里。紧接着就是母亲的嗔怪:“你吃就行了,孩子都有呢。”父亲慈爱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流连:“别人家这么大的孩子,都还在调皮捣蛋,咱的孩子却像个大人一样干庄稼地里的活。都爱吃蛋黄,我吃蛋清就挺下饭。”

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碗里,我低着头,努力不让父亲看到我的泪水,心里却早已经翻江倒海,思绪万千。泪水的咸、鸭蛋黄的鲜香,混合成一股激励我持续前进的力量,在体内扎根。

时光匆匆,距离我第一次割麦子,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如今,父母也已经陆续离世了。

记得父母还在故乡时,每年的麦收时节,即使再忙我也要想尽办法回家,帮父母收麦晒粮,感受太阳的火辣,重拾成长的记忆。

麦收,承载了我太多的记忆。对我而言,家乡的麦收是一种责任,是一种对劳动者的感恩,是一种对力量的歌颂,更是一种永远抹不掉的思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