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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岁踏上千里求学路 烟台晚报 2024年07月05日

戴恩嵩

1953年,是所有掖县(今莱州市)人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年。

这年的7月29日下午4时,浓云密布,暴雨骤降,至夜11时左右,降雨量达290毫米。我家的院子里成了—个大水塘,积水久久难排。只听得四处墙倒屋塌的轰鸣声不绝于耳,这一夜全家人不敢入睡。

第二天清晨,全村人都涌到村西的那条河边,这条河平日只有十几步宽,而现在,却把我们村同一公里外的三教北流村连成一片汪洋。浑浊的河水夹着泥沙奔腾而来,水面上漂浮着从上游冲来的茅草房顶、木梁檩条、柜箱桌椅、鸡笼猪栏……我们村的大人孩子们站在村头看着这令人心酸的惨景,惊恐万状。有的捶胸顿足,有的双膝跪在地上,向老天祈求,有的放声大哭:我的庄稼啊,我的地啊,我家靠什么过日子啊……

当时,有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回忆说,60年前曾发过一次大水,但损失没有这次这么惨重。

我家的12.5亩土地大都在河的两边,被大水一冲,高粱连根拔起,谷子平铺在地,被淤进烂泥之中,地瓜被冲得七零八落,随水流走,露出了酥石硼地面。眼看颗粒无收了,父亲只是长长地叹气,不说一句话。母亲则深知父亲的难处,不停地劝解、安慰。

我知道,我再继续上学,家里的困难就更大了。

那时,我身患重病刚刚好转,但求学欲望炽烈如火,爹知道我的心事。他对我说:“孩子,你要继续上学,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去东北齐齐哈尔市的你伯父家,他的家境比咱家好多了。”

当时我想,读完小学能做什么?起码也要读完中学才行。我当即对爹说,坚决去三千里外的齐齐哈尔伯父家,起码读完中学再停也罢。

我爹我娘爱我如掌上明珠,我如此年幼就离家远走,他们哪能放心?我娘一连偷偷哭泣三天三夜,一见了我还得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我爹东借西求给我凑足了路费,他支持我走,说我长大了,有了独行千里的志向就可以说是大人了。其实我那时才15岁,身高只有1.44米(小学毕业时量的),体重不足40公斤,像一棵干枯的小草。我娘对我说,在生我的那个产月里,她没吃过一个鸡蛋,我是缺少雨露的滋润啊!

临上车的前一天晚上,我把头枕在我娘的腿上,想再一次感受娘那瘦弱的躯体所给予我的体贴和温馨。我娘劝我千万不要想家,不要累着,不要和人家争吵,遇事让着人家,一旦争打起来,吃亏的还是瘦弱的人啊!

娘的泪落到我的脸上,我的泪落到娘的腿上。这一夜,虽有我爹反复劝说,我和娘还是相拥挥泪,一夜未眠。娘哭到痛心处,有几次对我爹说:“不去了,不去了,孩子这么小,身上病还没好,他走了你忍心吗?”

我爹也开始动摇了,他让我表态: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别走了。看得出来,我爹也怕我到了那个新的环境中,要忍受别人对我的歧视,我这瘦弱的身子能挑起千斤重的苦难吗?

该怎么办?好久好久,我只哭无语。但我最终想到,车票已经买好,行李已经捆好,哪能就此罢休?决心已下,开弓还有回头箭吗?明知是一条难行的路也得走啊!我只说了一声“走!”我娘便紧紧地把我抱了起来,使劲地摇动着我,却是只流泪不说话。

第二天,娘把我送出好远。

五十多岁的娘,头发花白了,两眼哭肿了,那前衣襟上还留着一片泪痕。我只能对娘说,我走后不要想我,不要到村头去望我,不要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就叨念我……

眼含着热泪,告别了家乡。头飘白发的娘,在我眼前的泪幕遮挡下变得模糊起来。

我爹把我送到汽车上。我长这么大没曾见到爹流过一次眼泪,但他的眼睛也湿润起来。

我从车窗伸出手去,牵住我爹的手,爹说:“那边天气冷了,快到的时候,就再穿上一件夹袄。”那时,我牢记着爹在我胸章上刻着的六个字:“读书好,忍为高。”我把胸章从衣袋里掏出来,向我爹摇了摇。我爹忽然用那双如老树皮般粗糙的手把我瘦小的手握住,再放到他的脸上,我这时才感到,爹的脸颊已挂满了泪水……

在潍坊换乘火车,直达天津东站再换车。在天津需等12个小时才能换乘开往大虎山的火车。候车室全是不熟悉的面孔。我一口一个大伯、大叔、大妈、大婶地叫着,询问着我感到异常陌生的一切。很多人都以为我有大人领着,询问着我家的大人在哪里。当他们知道我是一人外出时,许多人都围了上来,像看耍猴的那样七嘴八舌地评论着。有的说我太瘦太小,营养不良;有的说我太可怜,肯定是穷家的孩子,家里人不该让我独自出门;还有的人说:“别看他瘦,这孩子倒有点福相,说不定是跟着大人走丢了呢!”

我在爹娘面前的时候,从没有人像欣赏稀有动物般地这样围观我,评论我。当时我恨不得地下有个洞赶快钻进去,不再让他们评论、观赏。那时候,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是,向谁哭呢?我爹曾对我说过,不在亲人面前,男人不流泪!

有一位看样子比我爹还年长的大伯,不知从什么地方走来。他的个子很高,看起来很有力气。他用两只粗大的手分开人群,大声喊着:“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个孩子吗?”

在他的驱赶下,人群很快散开。大伯帮我提着行李,把我领到排队上车的地方。那里有一位大妈在等他,大伯指了指她对我说:“这是你大妈,我们是去大虎山的。你不是也去大虎山吗?”我说,我在大虎山换车,还得往北走。我们越说越热乎,很快熟稔起来。

大伯说他是利津人,黄河口发大水把地全淹了,他和大妈要去大虎山的弟弟那里去逃荒。这么说来,我们真是同病相怜了。当他知道我是为了求学才独身外出时,口里啧啧称赞着:“看来你从小有志气,好啊,和大伯坐一块吧!”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明天就是国庆节,今晚满街都是踩高跷、扭秧歌、耍龙灯的,大伯带你去看看吧!”

我因晕车,一天不曾吃一点东西,老想吐。随大伯出去就得花钱,让他花钱吧,不合适;我来花,又舍不得动用那仅有的一点零用钱。见我执意不去,大伯说:“有你大妈看着行李,也不用花钱,只要你握着我的手别走丢了就行了。有大伯在,你怕什么?”

终于拗不过大伯,我们来到一条东西大街上,那里灯火通明,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大家都在等候高跷队的到来。大伯牵着我的手站到一家店铺的台阶上。我仰着头,看见路北一家商店的高处有个灯光不断变幻的“利源百货”标牌。那时我不知道这就是霓虹灯,只觉得好看,看得如痴如醉。

不大一会儿,人群开始涌动,远处的高跷队来了。打头的是“孙悟空”,接下来是“猪八戒”……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要看清必须踮起脚尖。我正想登上更高的台阶,万没想到,人群像潮水般推涌而来,我一不小心便跌落在台阶的下边,许多人都压了上来。我的手离开了大伯的牵引,被压到了人群的最底层。那一刻,我感到死亡即将到来,还有一线的希望就是我身材瘦小,只要有一点缝隙就可以钻过去。

我奋力挣扎着,双手用力分拨着人群,一点一点往前挪。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全身都被人挤得悬空起来,随着人群的涌动,我的身体夹在他们中间不由自主地漂动着,我不断高声地喊着“大伯”,却没有人回应我。

这时,我忽然感到被人挤掉了一只鞋,这是我娘给我亲手做的一双布底鞋,掉了一只怎么办?还有好多好多路要走,没有鞋怎么能行?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俯下身来去找鞋,四处摸索着,许多人的脚踩过我的手背,我顾不得疼痛,也不知道在流血,千方百计地找鞋。

我终于找到了那只被踩得歪歪扭扭的鞋。把它穿在脚上后,才敢确认就是我丢的那只。这时候,我的手背上流着血,却顾不上钻心般地疼痛,不断地高喊“大伯……大伯……”

大伯不见了,也许他已经回火车站去了。高跷队已经过完了,人也越来越少了。这时我才知道我被挤到了大街正中。在茫茫人海中,我成了迷途的羔羊。

我试图辨别一下方向,找到回火车站的路。我忽然想到,唯一能确认归路的就是那个闪烁着斑斓色彩的“利源百货”标牌了。我四处寻找,终于看到了那块标牌,奇怪的是,那块标牌原来在路北面的楼上,现在怎么挂到路南面的楼上去了呢?我并没意识到,我因俯身找鞋,转来转去已经迷了路、转了向,还天真地认为这家店铺很大,路南路北都是他们的高楼,说不定是在我没看见的时候把那个标牌从北边的楼上摘下来,挂到了南边的楼上……

这一自作聪明的天真和愚蠢,终于把我引向了南辕北辙的路上。几乎相同形状的楼房和街道,相同亮度的灯光和人影,使我无法确定我是不是走在一条回火车站的路上。实际上,我按照自己认定的错误方向走,离开火车站越来越远了。我曾向许多路人问过路,他们有的只摆手不说话,如避瘟疫般匆匆走开;有的呜呜啦啦说一通我丝毫听不懂的当地话便扬长而去;有的似乎听不懂我的山东口音,随便指个方向给我看……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不知应该相信自己还是应该相信指路的人。

说不定现在北去的火车好开了,我会赶上车吗?在无奈中,唯一能安慰我的是找到了那只丢失的鞋,更多的是在迷茫中东张西望,漫无目标地凭着自己的感觉慌慌忙忙地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走了多少路,路上的人越来越少,灯光越来越暗,火车站的大门始终没出现在我的面前。

夜风习习,寒气逼人,我的心在一阵阵收紧,我已经意识到自己迷路了,因为回火车站不可能有这么长的路,不可能在这么清冷而荒僻的地方会出现一个火车站。我有点害怕,想喊,想哭,但我也知道,这些都无助于解决我目前的困境。

我蹲在一棵大树下希望奇迹能够出现,这奇迹就是盼望有个好心人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回火车站的路。好久好久,奇迹并没有出现,倒是有几个东倒西歪的人从远处走来。走到近处才看清,是两个青年人搀着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向我走来。他们当中有个人发现了我的存在,便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另一个人停住了脚步,只看我,不说话。我赶紧站起来,大叔大叔地叫着,求他们为我指路。他们问明白我蹲在这儿的原因后,对我说:“这儿什么车也没有,怎能去火车站?跟我们走吧!”

我只好跟他们走。我怕他们是坏人,不敢靠他们太近;但我又害怕回不到火车站,还得靠他们引路,只好远远地跟随着。因为有个喝醉的人,他们走得很慢,我也不敢快走。

不知走了多少路,前面出现了一条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大街。我前面的三个人中有一个青年跑到大街上不停地招手,有一辆三轮车停在他的面前。那青年又向我招手,我赶紧跑了过去,那青年人问我去哪个火车站,我想了半天才记起是火车东站。他让我坐上三轮车,又对蹬三轮车的人说了些什么,我们就前进了。我喊着“谢谢叔叔,谢谢叔叔”,和他挥手告别。

一路上蹬三轮车的人向我发泄着不满情绪。我听出来,已经过半夜了,他该回家睡觉了,没想到又得拉我到车站。

当我回到火车站跑进候车大厅时,大伯大妈正在焦急地等我,并提着我的行李慢慢往前挪,我们该上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