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桅灯 烟台晚报 2024年04月19日

张状庆 撰文/供图

冬至,按海岛的揆程(方言:规矩),冬至大似年,似乎不是个一马二虎的日子。小时候冬至除了吃顿馉馇(方言:水饺),就是瞎黑(方言:晚上)放点鞭炮。但俺知道,这大年快到了。

小时候的年虽然过得并不富有,甚至很是清苦,可这会儿回想起来,却老鼻子(方言:很多)甜蜜和幸福。

小时候儿浑家(方言:全家)忙年,里外跑得老鼻子欢气(方言:欢喜),只有爷爷在炕上一心一意地擦灯。只见他从厢房房笆上勾下(方言:从低处摘东西)一个斗状木盒,打开拿取一个用洋灰(方言:水泥)袋纸包裹得溜严实的斗形灯。爷爷擦灯的四面玻璃时,像是有配方,用什么油和着泥擦。等擦好了,亮起来时,老远看像没有玻璃一样。大更午(方言:下午到黄昏)瞎黑,这灯就掌在俺门外竖的灯架子顶上。俺家在砣矶岛后口北山顶最高那场儿,街坊邻舍挂的都是马灯,俺家的灯不光高,还亮得晃眼。

后来的一天,爷爷老(方言:去世)了,那天还下着蒙蒙的小雨。按砣矶岛的揆程,家里有去世的老人,院外该掌有照明灯。那几个瞎黑,这盏桅灯送了爷爷最后一程,那年俺才六岁。

爷爷老了以后的过年,爹爹拾起了这擦灯掌灯的营生。擦灯时,爹爹的脸上多了不少的凝重,似乎不能有半点差池。爹爹记性好,爱讲古今儿(方言:故事),经历的、看到的、听说的事老鼻子多了。那时上学作业少,家务重,晚上织网上梭子,听古今儿是宿宿不落的营生。记得上中学那当口,老师布置了写一篇传家宝的作文。俺反复寻思,唯有这盏灯的背后能存有不少的古今儿。为惹爹爹欢气,俺特意早早上了两匣梭子,果不其然,爹爹给俺讲起这灯的经历——

老话说:“迎春开花,打柞来家”。根起恁爷爷出门那时候的春季天,虽说朝廷禁止去高丽(朝鲜半岛古代王朝)打青鱼(即鲱鱼),但看管不严,船若避风,也动不动拢到高丽。咱砣矶岛山上光秃秃的,可这高丽的山上满哪儿都是柞树,也就是橡子树。所以轧伙儿打完青鱼,都会拢沿海置办一船柞树木头来家当柴火,这就是那句老话的来头。

有年,恁爷爷领船摊上大风,差点踢蹬(方言:结束、完蛋)了,船叫浪拍得够呛,后把灯架上的灯砸得稀碎。船上好多的家什让浪都掀到洋里,只好在高丽拢沿添补。在商铺里置办东西的时候,恁爷爷看见了这盏桅灯,稀罕毁(方言:极)了,价没拉一拉就买下了。就这样,这盏桅灯和满载着一船柞木柴火,赶着迎春花盛开的芬芳,回到砣矶岛,开始了它不平凡的闯海生涯。

这盏灯经历的事无其带数(方言:很多很多)。

说苦难,比不了“三月十六日那场风”。一九四六年阴历三月十六日,洋面灵经儿(方言:忽然)刮起了足有十一级的北风。在大竹山洋面拉网的渔船,遭到了亘古没有的灾难。那天,眼看着有的船几浪就被拍沉,有的船两浪给掀翻。海面上到处是漂的渔网、翻的船具、哀号惨叫的人,那会谁也顾不了谁了,都是听天由命了。

那个场面恁是寻思不到,人没有指望了,就把自个儿绑在桅杆、劈槌、大橹上。只要在水里沉不了,早晚能潮到海沿上,为的是让家人能找到尸身。恁爷爷干营生手脚麻利,眼看北洋一片黑压压的云扑了上来,忙不迭地把船给下了锚。就差了这么个当口,没大歇儿,洋面像发海了一样。恁爷爷扶舵,让俺抱在后把子上守着这盏灯。俺朝天拜了几拜,还不停地祷告:“老天爷爷啊,保佑保佑俺吧!”俺爷们真的躲过了这场劫难。这场风,咱村里一下就糟蹋了四十八个人。从那会儿起,俺看要说这灯还有了不起的光荣。

打小鼻子(方言:日本鬼子)时,共产党八路军就在咱后口村开展地下活动,后来北海地委在村里建立了党支部。这可是长山八岛头一个党组织,中共长岛特区工委有一时期驻咱村,俺参加渔救会,跟着和船主渔霸斗争不用说。一九四五年“七夕”节的转天,小鼻子投降,俺船在北地老虎滩掌上桅灯,急三火四往家赶。后来约摸有半月期程,上级决定用船从南邦往北地运八路,要挑选信得过的渔民参加,俺不用说,肯定叫挑上去了。俺就提溜这盏桅灯,上了“二马驹”大风船,顺风一气到了南邦栾家口。那儿和大活海市一样,早就停了一片大风船。

俺在那场儿装了满满的一船有好几十号八路军。他们穿的都是老百姓的衣裳,除了看见两个挎“橹子”(方言:手枪)的约摸是官,其余的都空着手。

俺不忘那是个八月十五供养月婆婆的时候,栾家口有老鼻子轧伙不错的老乡还送来月饼。瞎黑,上级告诉开航,俺轧伙带头拔锚向北地开拔。那个瞎黑虽说顶着北风,可咱岛上闯海人使唤船麻溜,讲究好手赖手不如快手,用的招是“抢风头,赶风尾”。再加上跑南邦奔北地那权当在家门口转悠,很快把南邦的船拉得老鼻子远。咱都到老铁山了,他们还在砣矶岛避风。虽说不少八路晕得真是够戗,可把那挎“橹子”的干部兴(方言:高兴)得直夸奖。

跑道时候儿瞎黑不让掌灯,害怕让国民党在这转悠的炮舰看见。快到老铁山的时候,说苏联人不让在大连拢沿。那就只能还往北划,最后在庄河一带把八路卸下了。咱岛里装八路的船都是头一帮到,八路军的几个干部都挨船握手感谢,老鼻子亲啦。

任务完成得好,上级很满意,让咱岛上船再跑一趟。所以俺轧伙又返回栾家口装满八路,这会儿在皮口拢沿平安地把八路卸到了北地。往家赶那会儿,瞎黑俺把这灯掌上了。那心里和这桅灯一样,在海里锃亮锃亮,不知哪么回事,就是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展扬(方言:自豪骄傲到可以炫耀)。

新中国成立后,这桅灯跟着俺和全村人一样,在那么多的大风船、小榷子上,铺水盖浪,南邦北地、东洋西地地闯荡。它见证了不知多少回的大风大浪却有惊无险,也看俺发了不少的财。这桅灯制作得精细巧妙,油烟排放流畅,不会把灯箱熏黑。爹爹告诉俺这灯叫“美孚灯”,那灯罩和他轧伙的灯罩不一样。掌上灯,你会看见罩上有七个星星,所以管它叫“七星罩”。俺不太信,特为儿掌灯看了,又数了数,你甭说,还真的是那回事儿。

俺挺划魂儿(方言:纳闷、不明白),爹爹是个安分守己、不招事、不惹事的老实人。运送八路若叫国民党抓着,那可是要命的营生。爹爹却提溜这灯,争命般地要干,足以证明共产党的组织力量,证明渔民对翻身得解放的渴望,还证明了这灯和吉祥物一样,护佑着爷爷、爹爹他们一路平安。

从那会儿起,这灯在俺心里有着不一般的神圣。

上世纪80年代末,爹妈移居长岛与俺同住,虽然儿孙绕膝如同含饴,可每当过年,尽管大更午和瞎黑里外灯火通明,看爹爹似乎若有所失一般。后来俺回老家,看到这灯还挂在房笆上,猛然醒悟,把它请回了长岛的家。

记得那个年,俺学着爷爷擦灯,爹爹在旁边看着,不时抿嘴笑。焊了一个灯架竖在院中,俺费好大事操持(方言:找到)了一瓶火油。瞎黑时候儿,俺掌上灯,安好灯罩,捻亮火苗,放置灯箱里,挂在灯架上。这桅灯,根起(方言:早先)在老家都亮得晃眼呀,这会儿在楼宇间门窗的灯火映照下,如同夏天飞舞的萤火虫,只看虫飞,不见光亮。爹爹看了没吱声,可俺约摸老人心里挺不熨帖。尽管桅灯不亮,可俺每当过年,还是照挂不误。慢慢地,爹爹过年时看到挂灯,也很是欢气了。再后来,正月的一天,爹爹老了,按揆程瞎黑儿点灯照明,俺把这盏桅灯也掌上了,高挂在院子里。

爹爹老了后的年,俺还掌这桅灯,不但成了自觉,似乎还有些虔诚。俺心里明镜似地清楚,时代的车轮会碾压抛弃许多老旧物件,但那物件上早就浸润了许许多多精神,那是应当传承的。

如今妈妈老了,俺又掌上了那盏桅灯,送了妈妈最后一程。假若真的还有另一个世界,妈妈若告诉爷爷、爹爹,桅灯俺是如此这般挂的,想必他们是会老鼻子开心吧?

孙女也开始懂事了,俺要告诉她这桅灯所承载的故事。因为这桅灯的漫长经历,是海岛人从苦难走向幸福的佐证,也是海岛人拼搏不息故事的载体,更让俺祖辈、父辈,最重要的是俺这辈放心:俺家桅灯有人传!

有词曰:

《渔家傲·桅灯》

春寒料峭高丽外,

骇浪拍舟呼声哀。

他乡遇灯结缘在。

朝天拜,渔人命运不奇怪。

民犹如水言舟载,

蒋家王朝焉不败。

国兴家旺灯明快。

传万代,海岛文化更豪迈。

注:本文选自邢纪波主编的新书《老物件中说胶东》,有删改。